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c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恶意 作者:东野圭吾 内容简介 畅销作家在出国前一晚被杀,警方很快锁定了凶手。此人供认自己是一时冲动犯下了罪行。案子到此已经可以了结。可办案的加贺警官并不这么认为,因为他找不到凶手作案的动机,凶手也一直对动机避而不谈。加贺不愿草草结案,大量走访。渐渐显露的真相让他感到冰冷的寒意 你心里藏着对他的恶意,这仇恨深不见底,深得连你自己都无法解释。正是它导致了这起案件。这股恶意到底从何而起呢?我非常仔细地调查过,却实在找不出任何合乎逻辑的理由。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啊!就算被捕也不怕,即使赌上自己的人生,也要达成目的。这真是惊人的想法,简直前所未闻。 事件之章:野野口修的手记 01 事情发生在四月十六日,星期二。 那天下午三点半,我从家里出发,前往日高邦彦的住处。日高家距我住的地方不远,仅需坐一站电车,到达车站改搭巴士,再走上一小段路,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。 平常就算没什么事,我也常到日高家走走,不过那天却是有特别的事要办——这么说好了,要是错过那天,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。 他的家位于美丽整齐的住宅区里,该地区清一色的高级住宅,偶尔可见一般称之为豪宅的气派房子。这附近曾经是一片杂树林,有不少住户依然让庭院保有原本的面貌。围墙内山毛榉和栎树长得十分茂盛,浓密的树荫覆满整条巷道。 严格说起来,这附近的路并没有那么狭窄,可是一律规划成了单行道。或许讲究行走的安全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一种象征吧! 几年前,当我听说日高买了这附近的房子时,心里就想,果不出所料。对于在这个地区长大的少年而言,把家安在这里乃人生必须实现的梦想之一。 日高家称不上豪宅,不过光夫妻俩居住,可说绰绰有余,十分宽敞。主屋的屋顶采用了纯和式风格,边窗、拱形玄关、二楼窗际的花坛则全是西式设计。这些想必是夫妻俩各拿一半主意的结果。不,就砖砌的围墙来看,应该是夫人占了上风。她曾经透露,一直想住在欧洲古堡般的家里。 更正,不是夫人,应该说是“前夫人”才对。 沿着围墙走,我终于来到方形红砖砌起的大门前,按下门铃。 等了很久都没人来应门,我往停车场一看,日高的萨博车不在,可能是出门去了。 这下要如何打发时间?我突然想起那株樱花。日高家的庭院里种了一株八重樱,上次来的时候只开了三分,算算已经又过了十天,不知现在怎么样了。 虽然是别人的家,但仗着自己是主人的朋友,就不请自入了。通往玄关的小路在途中岔开来,往建筑的南边延伸而去。我踏上小径,朝庭院的方向走。 樱花早已散落一地,树枝上还残留着些许尚堪观赏的花瓣。不过这会儿我可无心观赏,因为有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那里。 那女人弯着腰,好像正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。她身着简单的牛仔裤和毛衣,手里拿着一块像白布的东西。 “请问……”我出声问道。 女子好像吓了一大跳,猛地转过身来,迅速挺直腰杆。 “啊,对不起。”她说,“我的东西被风吹到院子里了,这家人好像不在,我就自己进来了。”她将手里的东西拿给我看,是一顶白色的帽子。 她的年龄看来应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,眼睛、鼻子、嘴巴都很小,长相平凡,脸色也不太好。刚才的风有那么强,会把帽子吹掉?我心里犯着嘀咕。 “您好像很专注地在审视地面呢。” “哎,因为草皮很漂亮,我在猜是怎么保养的。” “唔,这我就不知道了,这是我朋友的家。” 她点了点头,好像知道我不是这家的主人。 “不好意思,打扰了。”她点了点头,与我擦肩而过,往门那一头走去。 大概过了五分钟,停车场那边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,好像是日高回来了。 我走回玄关时,深蓝色的轿车正倒入停车场,驾驶座上的日高注意到我,向我微微地点了下头。 副驾驶座上的理惠一边微笑一边对我解释:“对不起,本想出门去买点东西,结果碰到了大堵车,真伤脑筋。” 一下车,日高马上举起手做了个手刀的姿势,表示抱歉。“等很久了吗?” “没有,并没有多久,我去院子里看樱花了。” “已经开始凋落了吧?” “有一点,不过真是棵漂亮的树啊。” “开花的时候是很好,之后就麻烦了。工作室的窗口离得比较近,毛毛虫都从外面跑进来了。” “这就伤脑筋了。不过,反正你也不会在这里工作了,对吧?” “嗯,一想到可以从那毛毛虫地狱里逃出来,我就松了一口气。啊,还是先进来吧,我们还留着一些器具,可以请你喝杯咖啡。” 通过垂拱的玄关,我们鱼贯而入。 屋子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,墙壁上的挂画也已收起。 “行李都收拾好了?”我问日高。 “除了工作室外,大致都收拾好了,剩下的就交给搬家公司。” “今晚打算住在哪里?” “早就定好皇冠酒店了。不过我可能要睡在这里。” 我和日高走进工作室。那是一间约十叠大的西式房间,里面只剩下电脑、书桌和一个小书架,显得空荡荡的,其余的东西大概都打包了。 “这么说来,你明天还有稿子要交差?” 日高眉头一皱,点了点头。 “连载的部分还剩下一回,预定今晚半夜要传给出版社,所以到现在电话都没敢切断。” “是聪明社月刊的稿子?” “是啊。” “还有几页要写?” “三十页。啊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 房里有两把椅子,我们分坐在书桌一角的两侧。不久,理惠端了咖啡进来。 “不知温哥华的天气怎样,应该比这边冷吧?”我向两人问道。 “纬度完全不一样,那边凉多了。” “不过能过个凉凉爽爽的夏天真是不错,一直待在空调房里对身体不好。” “待在凉爽的屋子里顺利工作……如果能这样就太好了,不过大概不可能吧。”日高自嘲地笑着。 “野野口先生,到时你一定要来玩,我可以当你的向导。”理惠说。 “谢谢,我一定去。” “你们慢慢聊。”说完,理惠就离开了房间。 日高拿着咖啡杯站了起来,倚在窗边望向庭院。 “能看到这株樱花盛开的样子真好。”他说。 “从明年起,我会拍下花开的美丽照片寄给你。对了,加拿大那边也有樱花吧?” “不知道。不过即将搬进去的房子附近好像没有。”他啜着咖啡说道。 “说到这个,我刚才在院子里碰到一个奇怪的女人。”我本来有点犹豫,不知该不该说,后来还是决定让他知道。 “奇怪的女人?”日高挑起了眉毛。 我把刚才的情景说给他听,结果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惊讶转为了然于胸。 “你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像木刻的乡土玩偶?” “啊,没错,你这么一说,好像真是这样。”日高比喻得真贴切,我笑了出来。 “她好像姓新见,住在附近。外表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,但也应该已经超过四十了。有个读初中的儿子——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浑蛋。丈夫很少在家,大概是一个人在外地工作,这是理惠的推断。” “你知道得还真详细,你们感情很好啊?” “和那个女人?怎么可能!”他把窗子打开,拉起纱窗,凉风徐徐地吹了进来,风里混杂着树叶的气味。“正好相反,”他继续说道,“应该说她恨我们才准确。” “恨?她看起来很正常啊!是什么原因?” “为了猫。” “猫?这和猫有什么关系?” “最近那个女人养的猫死了。听说是忽然倒在路边,带它去看兽医,得知可能被人下了毒。” “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?” “她似乎怀疑猫是吃了我做的毒丸子才死的。” “你?为什么她会这么认为?” “就是这篇,”日高从仅存的那方书架里抽出一本月刊,翻开放到我面前,“你读读这个。” 那是一则约半页篇幅的短文,题为“忍耐的极限”,文章上方摆着日高的照片。内容主要是说到处乱跑的猫让他极为苦恼:早上,院子里一定会出现猫粪;将汽车停在停车场,引擎盖上布满猫的脚印;花盆里植物的叶子被啃得乱七八糟。虽然知道这些罪行全是一只带白棕斑点的花猫犯下的,却苦无对策,就算立了一整排保特瓶挡它,也一点效果都没有,每天都在挑战自己忍耐的极限…… “死掉的那只猫是带白棕斑点的?” “唔,好像是。” “那难怪了,”我苦笑着点了点头,“她怀疑你也不是没道理的。” “上个礼拜吧,她气冲冲地跑到这里来,虽然没指名道姓说是我下的毒,但话里就是这个意思。理惠很生气地说我们才不会干这种事,并将她轰了回去,不过就她在院子里徘徊的行径看来,想必还在怀疑我们。大概想找寻是否有毒丸子残余的痕迹。” “还真执著。” “那种女人就是这样。” “她不知道你们就要搬到加拿大去住了吗?” “理惠跟她说过,说我们下礼拜就要到温哥华住上好一阵子,她家的猫再怎么作乱,我们也只要忍耐一下子就好了。这样看来,理惠倒也挺强悍的。”日高好像颇觉有趣地笑了。 “理惠的话很有道理,你们根本没有必要急着在这个时候杀死那只猫嘛!” 不知何故,日高并没有马上附和我的话。他依然面带微笑,眺望着窗外的风景。将咖啡喝光后,他阴沉地说道:“是我做的。” “啊?”我不明所指,便问,“什么意思?” 他将咖啡杯放到桌上,拿出了香烟和打火机。 “是我杀的。我把毒丸子放到院子里,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。” 听到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,我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。然而他虽维持一贯的笑脸,却不像在开玩笑。 “你说的毒丸子怎么做?” “还用怎么做?猫罐头里掺入农药放到院子里就结了,没教养的猫好像什么都吃。” 日高将香烟拿近,点燃,惬意地吞云吐雾。从纱窗吹入的风霎时将烟雾吹散了。 “你干吗要做那种事?”我问道,心里感觉不太舒服。 “我跟你说过屋子到现在都还租不出去吧?”他面容一整,认真地说道。 “嗯。” 日高夫妇打算在旅居加拿大期间将这套房子租给别人。 “倒是不断有中介来询问,可是他们告诉我,这里有一个缺点。” “什么?” “他们说房子前面摆了一排挡猫的瓶子,好像深受猫害的困扰。这种状况确实会影响租房者的意愿。” “那你把挡猫瓶拿掉不就好了?” “这并非根本的解决之道。如果有想租的人来看房子,看到满院猫粪,又该怎么办?若我们还在,是可以天天打扫,可明天这里就没人住了,肯定会臭得要命。” “所以你就杀了它?” “这应该是饲主的责任,不过你刚才看到的那位太太好像不明白这一点。”日高在烟灰缸里把香烟捻熄。 “理惠知道这件事吗?” 日高扬起半边脸,一边笑一边摇头:“哪能让她知道!女人啊,百分之八十都喜欢猫,要是我跟她讲了实话,她肯定会说我是魔鬼。” 我不知该怎么接下去,只好沉默以对。这时恰好电话响起,日高拿起话筒。 “喂?啊,你好,我正想你也该打电话来了……嗯,按照计划进行……哈,被你识破啦?我这才要开始写呢……是啊,我想今天晚上一定能搞定……好,我一完成就马上传过去……不行,这电话只能用到明天中午,所以我打电话过去好了……嗯,我会从酒店打过去。好,那先这样。” 挂断电话,他轻轻地叹了口气。 “编辑?”我问。 “聪明社的山边先生。虽然我拖稿拖习惯了,不过这次他真的不放心。因为他怕我跑掉,后天就不在日本了。” “那我就不多打扰,告辞了。”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 就在此时,听到屋内对讲机的声音。我原以为是推销员之类,不过似乎不然。走廊上传来理惠走近的脚步声,接着是敲门的声音。 “什么事?”日高问。 门打开了,理惠一脸沮丧地探进头来。 “藤尾小姐来了。”声音闷闷的。 日高的脸就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一样,布满阴霾。 “藤尾……藤尾美弥子?” “嗯,她说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你谈。” “真糟糕。”日高咬着下唇,“大概是听到我们要去加拿大的风声了。” “要我告诉她你很忙,请她回去吗?” “这个嘛,”他想了一下,“不,我见她好了。我也觉得就在这里把事情解决掉会更轻松,你带她过来吧。” “好倒是好……”理惠担心地往我这边看来。 “啊,我正打算要离开。”我说。 “对不起。”理惠说完,就消失在门口。 “真伤脑筋。”日高叹道。 “你们刚刚说的藤尾小姐,是藤尾正哉的……” “妹妹。”他搔着略长的头发,“如果她们想要钱还好办,可是如果要我将书全部收回或改写,就恕难从命了。”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,日高赶紧闭上了嘴。门外依稀传来理惠的声音——“走廊很暗,对不起”,接着有人敲门,日高应了一声。 “藤尾小姐来了。”理惠打开门说道。 站在她背后的,是一位看来二十六七岁的长发女子,身着女大学生去企业面试时会穿的那种套装,让人觉得这位不速之客在刻意维持着应有的礼貌。 “那我先走了。”我向日高说道。我原本想告诉他,如果可以,后天我会去送行,但没说出口。我心里琢磨着,要是在这种时候刺激到藤尾美弥子就不好了。 日高沉默地点了点头。 我在理惠的陪伴下走出了日高家。 “招待不周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理惠合起双掌,眨着眼,抱歉地说道。由于身材娇小纤细,这样的动作让她散发出少女般的气息,令人一点也感觉不出她已年过三十。 “后天我会去送你们。” “你不是很忙吗?” “没关系,拜拜。” “再见。”她说道,一直看着我转入下一个街角。 事件之章:野野口修的手记 02 我回到家,刚做完一点事,门铃就响了。我的住所和日高家相比天差地远,只不过是一栋五层建筑里的一个小套间,工作室兼卧室约占了六叠,剩下的十六叠空间既是客厅也是饭厅,还包含了厨房,而且我也没有像理惠那样的美眷,所以铃响时,只好自己去应门。 从门镜里确认来访对象后,我将锁一扳,打开了门,是童子社的大岛。 “你还是一样,非常准时。”我说。 “这可是我唯一的优点。我带来了这个。”他拿出一个四方包裹,上面印有知名和式糕饼店的店名。他知道我是个嗜吃甜食的人。 “不好意思,还让你特地跑一趟。” “哪里,反正我回家顺路。” 我将大岛让进狭窄的客厅,泡了茶,接着走回工作室,将摆在书桌上的原稿拿了过来。“哪,这个,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。” “我来拜读一下。”他将茶杯放下,伸手接过稿子,读了起来,我则翻开报纸。一如往常,让人当面阅读自己的作品,总令我不太自在。 大概是大岛快读完一半的时候,餐桌上的无绳电话突然响了。我说声“失陪一下”,离开了座位。 “你好,我是野野口。” “喂,是我。”是日高的声音,听来有点沉重。 “啊,发生了什么事?”我心里还挂念着藤尾美弥子的事,不过日高并未正面回答。他停了一下,问道:“你现在忙吗?” “谈不上忙,只是有客人在这里。” “哦,几点会结束?”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,刚过六点不久。 “还要一点时间,到底怎么了?” “嗯,电话里讲不清楚,我有事想找你商量,你可不可以来我这里一下?” “可以。”我差点忘了大岛就在一旁,几乎要脱口问他是不是有关藤尾美弥子的事。 “八点怎么样?”他说。 “好。” “那我等你。”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。 我一把听筒放好,大岛就赶忙从沙发上站起,说道:“如果你还有事,那我就……” “不,没关系,没关系。”我以手势示意他坐回去,“我和人约在八点,还有时间,你就慢慢读好了。” “这样啊,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他拿起原稿继续读了起来。 我也再度摊开报纸盯着上头的文字,脑海里却不停猜测着日高要说的是哪件事。我猜多半跟藤尾美弥子有关,除此以外,我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事。 日高写了一本叫《禁猎地》的小说,内容描写某位版画家的一生。表面上虽称之为小说,实际上作品中的主角确有其人,是一名叫藤尾正哉的男子。 藤尾正哉和我以及日高读的是同一所初中。或许是因为这段渊源,让日高兴起想把藤尾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。只是这本小说有几点亟待商榷的地方,即其中连藤尾正哉之前做过的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也如实描写,特别是他学生时代的各种奇怪行径,日高几乎是原版重现。就我看来,除了人物名字不同之外,书里的内容根本不像是虚构的小说,就连主角后来被妓女刺死也与现实情况完全吻合。 这本书荣登畅销书排行榜,对于认识藤尾正哉的人而言,要猜出小说主角的原型是谁实在太过容易。终于,藤尾的家人也看到了这本书。 藤尾的父亲早已去世,出来抗议的是他的母亲和妹妹。她们认为:很明显,小说主角是以藤尾正哉为原型,可是她们不记得曾允许谁去写这样的小说。而且这本书暴露了藤尾正哉的隐私,使他的名誉受到不当的诋毁,她们要求将作品全部收回,全面改写…… 日高也说过了,对方并未要求赔偿金之类的实际补偿。她们真的只是要求改写作品,还是有其他更深层次的企图,至今仍无法断定。 从日高刚刚在电话中的声音判断,恐怕和藤尾美弥子的交涉不太顺利。可是,把我叫过去又是怎么一回事?如果他们真的谈判破裂,那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? 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际,对面的大岛好像把稿子读完了。我把视线从报纸上移开。 “写得不错嘛,”大岛说,“蛮温暖的,透着一股怀旧气息,我觉得挺好的。” “是吗?听你这么说,我就安心多了。”我的确松了口气,赶紧喝了口茶。大岛这个年轻人虽然和气,却不随便讲谄媚逢迎的话。 若是平时,我们接下来会讨论往后的计划,不过待会儿和日高有约。我看了一下钟,已经六点半了。 “你来得及吗?”大岛机灵地问。 “嗯,还来得及。怎样?这附近有一家餐馆,我们去那儿边吃边讨论?这样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。” “好啊,反正我也要吃晚饭。”他将原稿放进皮包。如果我没记错,他应该快三十了,却还是单身。 距离我家大概两三分钟的路程就有一家餐馆,我们一边吃着烤料理,一边商量公事。说是商量公事,其实我们聊的都是杂事。谈话中,我无意间说出接下来跟我约的人正是作家日高邦彦,大岛听后显得有些惊讶。 “你认识那位先生啊?” “嗯,我们初中、小学都同校,住得也很近,从这边走过去就到了,只是我们的老家都已经拆了,目前正在盖公寓。” “就是所谓的童年旧识对吧?” “差不多吧,现在我们也还有来往。” “啊,”大岛露出羡慕和憧憬的目光,“我竟然不知道。” “我为你们公司写稿,也是通过他介绍的。” “咦?是这样吗?” “一开始是你们公司的总编向日高约稿,不过他不写儿童文学,就拒绝了,又把我介绍给你们,也就是说,他算是提拔我的贵人。”我一边用叉子将烤通心粉送进嘴里,一边说道。“嗯,竟然有这回事。日高邦彦的儿童文学,这样的标题确实挺吸引人的。”大岛接着问我:“野野口先生,你不想写针对成人读者的小说吗?” “我很想写啊,如果有机会的话。”这是我的真心话。 七点半,我们离开了餐馆,往车站走去。我站在月台上目送大岛坐上反方向的电车,不久我等的电车也来了。 抵达日高家正好是八点。我站在门前,觉得有点奇怪,屋里一片漆黑,连门外的灯也没有开。 我还是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,只是没想到竟被我料中,无人应答。 莫非是自己搞错了?日高电话里说的八点,说不定指的不是八点到“他家”。 我回到来时的路上,不远处有座小公园,我边掏出零钱边走进公园旁的电话亭。 从电话簿里,我找到了皇冠酒店的电话号码。酒店职员听到我要找一位姓日高的客人,马上帮我转接过去。 “您好,我是日高。”是理惠的声音。 “我是野野口,日高邦彦在吗?” “不,他没来这里。应该还在家吧。因为还有工作要赶。” “不,他好像不在……”我告诉她她家一片漆黑,里面好像没人。 “这就怪了。”电话那头的她似乎颇为困惑,“他跟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恐怕要半夜了。” “大概只是出去一下吧。” “应该不会啊。”理惠像在思索,沉默了片刻,道,“这样好了,我现在就到那边去。大概四十分钟就会到了。啊,野野口先生,你现在在哪里?” 我说了自己的位置,告诉她会先到附近的咖啡店打发时间,就挂了电话。 走出电话亭,在去咖啡店前,我又绕到日高家去看了看。还是一样,灯全部暗着,停车场里日高的萨博好端端地停在那里。总觉得哪里怪怪的。 这家咖啡专卖店是日高平日调适心情时常去的,我也来过好几次,店主认出了我,问今天怎么没跟日高先生一起来。我说,他和我约了见面,可是家里却没有人。 就这么和老板聊着职业棒球赛,东拉西扯的,三十分钟就过去了。我付了账,出了店门,快步往日高家走去。 才走到门前,就看到理惠从出租车上下来。听到我出声相唤,她回了我一个笑脸。可是,当她看向屋子的时候,脸色忽然沉了下来,显得十分不安。 “真的是全暗的。”她说。 “好像还没回来。” “可是他不可能出去啊。” 她从皮包里拿出钥匙,往玄关走去,我跟在后面。 大门锁着,理惠打开门进入屋子,接着把各处的灯一一摁亮。室内空气冰冷,似乎没有人在。 理惠穿过走廊,去拧日高工作室的门把手。门锁上了。 “他出门的时候,都会上锁吗?”我问。 她一边掏钥匙,一边侧着头回想:“最近他不太锁门的。”钥匙一转,门顺势敞开来。工作室里同样没有开灯,却不是全暗的。电脑的电源还插着,屏幕发出亮光。 理惠摸索着墙壁,按下日光灯的按钮。 房间中央,日高脚朝我们,倒在地上。 停顿了几秒,理惠沉默地走上前去。走到一半,她突然停了下来,两手捂着嘴,全身瞬间僵直,一言不发。 我也战战兢兢地往前挪去。日高趴着,头转向一旁,露出左半边脸颊。他的眼睛微微睁着,眼神涣散。 “他死了。”我说。 理惠整个人慢慢地瘫软下来,就在膝盖碰到地板的同时,她发出仿佛来自身体深处的悲鸣。 事件之章:野野口修的手记 03 警局派来的采证小组在现场勘查的时候,我和理惠就在客厅等。虽说是客厅,却连桌椅都没有。我让理惠坐在装满杂志的纸箱上面,自己则像熊一样来回踱着方步,还不时将头探出走廊,窥看现场调查的情形。理惠一直在哭,我看了看手表,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。 敲门声响起,门打开了,迫田警部走了进来。他年约五十,态度沉稳大方。一开始叫我们在这房里稍等的也是他,看来他是这次侦查行动的总指挥官。 “我有话想跟你谈,可以吗?”警部瞄了理惠一眼后,转身向我说道。 “我无所谓……” “我也可以。”理惠拿起手帕按着眼角说道。她的声音还带点哽咽,口气却很坚决。我突然想起日高白天曾经讲过,她的个性其实挺强悍的。 “好,那就麻烦一下。” 于是,迫田警部就这么站着,开始盘问起我俩发现尸体前的所有事情。谈着谈着,我不得不说到关于藤尾美弥子的事。 “你接到日高的电话大概是几点?” “我想应该是六点过后吧。” “那时日高先生提到任何有关藤尾女士的事吗?” “不,他只说有事要跟我商量。” “所以也有可能是其他事?” “或许吧。” “关于这点,你想到什么了吗?” “没有。” 警部点了点头,接着把脸转向理惠:“那位藤尾小姐是几点回去的?” “大约五点过后。” “在那之后,你跟你先生谈过话吗?” “我们聊了一下。” “你先生看上去怎样?” “因为跟藤尾小姐谈不拢,他显得有些烦躁。不过,他要我不用担心。” “之后你就离开家,去了酒店,对吧?” “是的。” “我看看,你们打算今明两晚都住在皇冠酒店,后天出发去加拿大。不过,因为你先生还有工作没做完,只好一个人先留在家里……”警部一边看着自己的记录,一边说道,接着他抬起了头,“知道这件事的人总共有几个?” “我,还有……”理惠向我这边看来。 “我当然也知道。除此之外,还有聪明社的人。”我向警部说明日高今晚打算赶的就是聪明社的稿子。“不过,就凭这点来锁定案犯未免……” “嗯,我知道,这只是作个参考。”迫田警部脸上的肌肉稍微松弛了一些。 之后,他又问理惠,最近住宅附近是否曾发现什么可疑的人,理惠说没有印象。我想起今天白天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位太太,犹豫着该不该讲,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。只因为猫被害死就杀人报仇,这怎么想都太离谱了。 讯问告一段落后,警部告诉我,他会让手下送我回去。我原想留在理惠身边陪她,不过警部说他已联络理惠娘家的人,不久他们就会来接她。 随着发现日高尸体带来的震惊渐渐平复,疲倦悄悄袭来。一想到等一下得自己坐电车回去,老实说真的有点沮丧,所以我不客气地接受了警部的安排。 走出房间,我发现还有很多警察在走廊上走来走去。工作室的门开着,不过看不到里面的情况,尸体应该已经运出去了。 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前来招呼我,将我领到停在门口的警车前。我突然想起,自从上次因为超速被捕后,已经很久没坐过警车了。 警车旁站着一名男子,身材颇高,因为光线不足,看不清楚五官。他开口说道:“野野口老师,好久不见。” “咦?”我停下脚步,想看清对方的长相。 那人往前走来,从阴影中露出脸庞。眉毛和眼睛的距离很近,脸部轮廓立体感十足。 这张脸我曾经见过,我的记忆复苏了。 “啊,是你!” “您想起来了?” “想起来了,你是……”我在脑袋里再确认一遍,“加贺……对吧?” “是,我是加贺。”他郑重地朝我欠身行礼,说道,“以前承蒙您照顾。” “哪里,我才是。”弯腰答礼后,我再度端详起他来。已经十年了,不,应该更久,他那精悍的神色似乎磨砺得更加锐利。“听说你改行做了警察,没想到会在这里碰面。” “我也很惊讶,一开始还以为认错了人,直到看到名字才确定。” “因为我的姓很特别嘛。不过,”我摇了摇头,“这也实在太凑巧了。” “我们到车里再谈好了,我送您一程……虽说在警车上没什么气氛。”说完,他帮我打开后车门,同时,那名穿制服的警察也坐上了驾驶座。 加贺老师曾经在我执过教鞭的那所中学担任社会科(地理)教师。就像许多刚毕业就投入教职的老师一样,他也充满干劲和热情。再加上他又是剑道方面的专才,主持剑道社时展现的英姿,让人对他的热诚印象更加深刻。 这样的人只做了两年就舍弃了教职,归咎于诸多原因。不过就我这个旁观者来看,他本身可是毫无责任。不过,真的可以这样说吗?每个人都有适合与不适合做的事。教师这份工作对加贺而言到底合不合适,真的有待商榷。当然,这样的结果也跟当时的潮流密切相关。 “野野口老师,您现在在哪个学校教书?”汽车刚行驶不久,加贺老师就问起我的近况。不,再叫加贺老师就太奇怪了,就称他加贺警官好了。 我摇了摇头:“我最后任教的地方是本地的第三初中,不过今年三月已经离职了。” 加贺警官好像颇为惊讶:“哦?那您现在做什么?” “嘿,说来有点丢脸,我现在在写给儿童看的小说。” “啊,难怪。”他点了点头,“所以才会认识日高邦彦先生?” “不,情况有点不一样。” 我向他解释,我和日高从小就是朋友,因为他,我才找到现在的工作。加贺警官好像懂了,一边点头一边听着我说。没想到迫田警部什么都没告诉他,这倒叫我有些诧异,这番话我刚才已经跟警部说过了。 “那么,您之前是一边当老师,一边写小说?” “也可以这么说,不过我那时一年才写两篇三十页左右的短篇而已。我一直在想,有朝一日要成为真正的作家,于是心一横就把学校的工作辞了。” “这样啊,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。”加贺很钦佩地说道,或许是想起自己之前的事。二十几岁转行和近四十岁才换工作的景况相比,可谓天差地别,这点他应该也能体会。 “日高邦彦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?” 我看着他的脸问道:“你不知道日高邦彦?” “对不起,名字是听过,可书就没读过了,尤其最近我几乎很少看书。” “大概是太忙了。” “不,是我自己太懒,我也在想一个月应该读两三本书的。”他搔搔头。一个月至少要读两三本书——这是我当语文老师时的口头禅。我不确定加贺是否因为记得这个,所以才特意说出来。 我大略地介绍了日高这个人,说他大概是十年前出道的,还得过某某文学奖,是现今少数几位畅销作家之一。他的作品十分多样化,从纯文学到仅供娱乐的小品都有。 “有没有我可以读的东西?”加贺问,“譬如推理小说之类?” “这类作品比较少,不过还是有的。”我答道。 “可不可以告诉我书名以供参考?” 于是我告诉他一本叫《萤火虫》的书,是我很久以前读的,内容不太记得了,不过里面有关于谋杀的描写,肯定错不了。 “日高先生为什么会想搬到加拿大去住呢?” “好像有很多原因,不过他大概是觉得有点累了。好几年前他就曾经讲过要到国外休养一番,而温哥华似乎是理惠相中的地方。” “您刚刚说的理惠是他的太太吧?看起来很年轻。” “上个月他们才刚登记结婚,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。” “哦?他离过婚?” “不,第一任妻子因车祸去世,已经五年了。” 和加贺聊着的同时,思及话题的主角日高邦彦已经不在人世,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。他到底要跟我谈些什么?要是我早早结束那无关紧要的会谈,早点去见他,或许他就不会死了。我心里也知道这么想于事无补,却忍不住懊悔。 “我听说因为亲人被影射为小说的主角,有一位藤尾小姐跑来抗议……”加贺说,“除此之外,日高先生有没有卷入其他风波?不管是和小说或是他私生活有关的都可以。” “嗯,我一时也想不出来。”这么回答的同时,我发现了一件事——我正在接受侦讯。惊觉于此,连在前方握着方向盘、始终不发一语的警察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。 “对了,”加贺打开了记事本,“您知道西崎菜美子这个名字吗?” “咦?” “还有小左野哲司、和中根肇?” “啊,”我恍然点了点头,“那是《冰之扉》中的出场人物,目前月刊正连载的日高小说。”我一边说一边想,不知那篇连载接下来怎么办。 “一直到死之前,日高先生好像还在赶那篇小说。” “听你这么一说,我想起电脑的电源一直是开着的。” “画面上出现的就是那篇小说的内容。” “果然如此。”我突然想起什么,于是问加贺,“他的小说写了多少?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就是写了几页。” 我告诉加贺,日高曾提过今晚必须赶出三十页。 “电脑的排字方式和稿纸不一样,所以总共写了多少,我不是很确定,不过至少不是一两页。” “从他写的页数就可以推断出他是几点被杀的,不是吗?我从日高家出来的时候,他还没着手工作呢。” “这点我们也想到了,只是写稿这种事的速度也不是固定的吧?” “话是没错,不过就算是以最快速度写也是有极限的。” “那日高先生的极限大概是多少?” “这个嘛,记得他之前曾经讲过,一个小时大概是四页。” “那么,就算赶工也只能一小时写六页?” “应该是。” 听我这样说,加贺沉默了一会儿,好像正计算着什么。 “哪里不对吗?”我问。 “嗯,还不知道。”加贺摇了摇头,“我也还无法确定,电脑上残留的画面是否就是这次要连载的部分。” “也对,说不定他只是把之前曾经刊载过的内容调了出来。” “关于这点,我们打算明天找出版社谈谈。” 我的脑子快速转了一圈。根据理惠的说法,藤尾美弥子是在五点左右离开的,而我接到日高打来的电话是在六点过后。其间如果他写了稿,应该可以写出五六页。问题是,此外还有几页呢? “啊,或许这是办案时应该紧守的秘密。”我试着问加贺,“不过,你们应该推测过死亡时间吧?警方认为是什么时候?” “这确实是应该保密的事,”加贺苦笑着说,“不过……详细情形要等到解剖报告出来才知道,但根据我们的推断,大概是在五点到七点之间,结果应该不会相差太多。” “我是在六点过后接到电话的……” “嗯,那就是在六点到七点之间了。” 应该是这样吧。 日高在和我通完电话后就马上被杀了? “日高是怎么被杀的呢?” 听到我的喃喃自语,加贺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,他大概觉得这种话出自尸体发现者之口,未免太奇怪了。可是,我对日高的死法真的没有印象,坦白说,当时我吓坏了,根本不敢正视他。 我把这点说明后,加贺好像也能理解。 “这也要等到解剖报告出来。但简单说,他是被勒死的。” “你说的勒死是指勒住脖子吗?用绳子还是……” “他脖子上缠着电话线。” “怎么会……” “还有一处外伤,他的后脑好像遭到重击,现场找到了凶器——黄铜镇纸。” “就是说有人从背后打昏他,再把他勒死?” “目前看来是这样。”加贺突然压低了声音,“刚刚讲的,我想日后会对外公布,在此之前,请不要向任何人提起。” “啊,那是当然。” 终于,警车抵达了我的公寓。 “谢谢你送我回来,帮了我一个大忙。”我向他道谢。 “我才是,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。” “那,再见了。”我下了车,可是刚走到一半——“啊,等一下!”身后传来加贺的声音,“可不可以告诉我,连载小说的是哪本杂志?” 我告诉他是聪明社月刊,他却摇了摇头,说:“我是说刊登您的小说的杂志。” 为掩饰尴尬,我故意皱起眉头,略显生硬地说出杂志的名字。加贺拿出笔记了下来。 回到屋里,我在沙发上呆坐良久。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,恍若梦中。这一生中,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悲惨的日子。思及至此,我却舍不得去睡。不,就算我想睡,今晚恐怕也睡不着了。 我突然兴起一个想法,想把这番体验记录下来,就用我的手写下朋友遇害的悲剧吧。 这本手记产生的经过就是如此。我在想,我会一直写下去,直到真相曝光。 事件之章:野野口修的手记 04 日高之死很快登上了早报。昨晚我没看新闻,不过似乎各家电视台都在大肆炒作。最近连十一点过后都有新闻节目。 报纸的某个版面打出大大的标题,从社会新闻的角度,详细报道整起事件。报上登着日高家的大幅照片,旁边配着日高的肖像照,这原本是交给杂志社使用的。 报道的内容大部分与事实相符。只不过关于发现尸体的部分,上面只写着“接到友人通知家里灯光全暗的消息,妻子理惠回到住处,竟然发现日高先生倒卧在一楼的工作室中”。我的名字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,或许读者会因而误以为发现者只有理惠一人。 根据报道,警方现在正朝临时起意或蓄意谋杀的方向进行调查。由于大门深锁,他们推断案犯应该是从工作室的窗口进出。 合上报纸,我正打算起身张罗早餐,门铃响了。看了一下时钟,才八点多,这么早应该不会有人来拜访,我拿起平常不太使用的对讲机。 “喂?” “啊,请问是野野口老师吗?”是女性的声音,呼吸显得很急促。 “我是。” “一大早来打扰真对不起,我是××电视台的,关于昨晚发生的事件,可不可以和您谈一谈?” 我大吃一惊!报纸上明明没有我的名字,电视台的人却已经风闻我是发现者之一了。 “这个……”我思索着应对之策,这可不能随便乱讲,“你想谈什么?” “关于昨晚日高先生在家被害一事。我听说和理惠夫人一起发现尸体的就是野野口老师您,这是真的吗?” 大概是谈话类节目派来的女记者,竟然大剌剌地就直呼我老师,粗心得令人有些不快。 不过,不管怎样,也不能因此就口无遮拦。 “嗯,是真的。”我答道。 媒体人特有的兴奋通过门传了进来:“老师您为什么去日高家呢?” “对不起,该讲的我都对警方讲了。” “听说您是因为发觉屋子怪怪的,才通知了理惠夫人,可否请您具体说明怪在哪里呢?” “请你们去问警方。”我挂上了对讲机。 之前就风闻记者的犀利,没想到电视记者的采访当真无礼至极。难道他们就无法体会这一两天我还无法跟人讨论这件事的心情吗? 我当即决定,今天就不出门了。虽然我很关心日高家的事,可是要到现场去探看恐怕已不可行。 没想到,我正用微波炉热牛奶时,门铃又响了。 “我是电视台的,可否打扰一下,和您谈谈?”这次是个男的,“全国民众都很想进一步了解事件的真相。”如果日高不死就好了,我脑子里不禁冒出这种悲痛万分的台词。 “我也只是发现而已。” “不过您一直和日高先生很亲密吧?” “就算是这样,关于此事,我也没什么好说的。” “可还是想打扰您一下。”这男人死不罢休。 我叹了口气。让他一直在门口哀求也不是办法,会打扰到邻居。对这些后生晚辈,我就是没辙。 我放好对讲机话筒,走出玄关。门一开,麦克风全凑了上来。 结果,在访问的夹击下,整个早晨都泡汤了,连要好好吃顿早餐都无法做到。午后,我一边看电视的访谈节目,一边吃着乌冬泡面。突然,屏幕上出现了我的脸部特写,惊得我噎住了。那是今天早上才拍的,没想到这么快就播了出来。 “听说您小学时就认识日高先生了。从您的角度来看,他是个怎样的人呢?”女记者以尖锐的声音问道。 面对这一问题,镜头前的我想了很久。当时我自己没有发现,这段沉默竟意外地漫长,影像就这么定住了,大概是电视台来不及剪辑。可以想象,当时在场的记者先生们肯定很不耐烦,这样看着画面,我才彻底意识到。 “我想,他是个个性很强的人,”镜头前的我终于开口了,“有时你会觉得他为人很好,不过他也有冷酷得令人惊讶的一面,其实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吧?” “您说的冷酷,可否举例加以说明?” “比如……”我略一沉吟,“不,我一时也想不出来,何况这种事我也不想在这里讲。” 其实,当时我脑海里浮现的是日高杀猫那件事,不过,它并不适合向媒体公开。 “对于杀死日高先生的凶手,您有话想对他说吗?”问了几个流俗的问题后,女记者不忘补上这句陈腔滥调。 “没有。”听到我的回答,一旁的记者显得颇为失望。 之后,演播间内的主持人开始介绍日高生前的写作活动。就擅长描写人间百态的背景来看,作家本身的人际关系肯定也很复杂,这次事件恐怕也是受此牵连——主持人的话里隐约透着这层意思。 接着他又提到,最近日高因为《禁猎地》这部作品而卷入风波,某已故版画家被影射为小说的男主角,他的家人还因此提出抗议。不过,媒体似乎还没查到,身为画家家属之一的藤尾美弥子昨天曾造访日高。 不只是主持人,连以来宾身份偶尔参加这类节目的艺人也都大放厥词,各自发表他们对日高之死的看法。不知为何,我忽然感到一阵厌恶,关掉了电视机。想知道重要事件的相关消息,NHK当然是最好的选择,但日高之死还没到值得公共频道专门制作特别节目的程度。 这时,电话响了,我已数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通电话了。我总是想,或许是和工作有关的来电,所以都会拿起话筒,可是迄今为止,都是媒体打来的。 “喂,我是野野口。”我的口气已经有点不悦了。 “你好,我是日高。” 咬字清晰的声音,肯定是理惠。 “啊,你好。”这时候该讲些什么,我一时想不出来,只能勉强凑出一句奇怪的话,“后来怎么样了?” “我昨天住在娘家。虽然心里知道必须和很多地方联络,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。” “是啊。你现在在哪里?” “在家里。今天早上警方与我联络,说希望我到案发现场再次接受讯问。” “讯问已经结束了吗?” “已经结束了,但警察还在。” “媒体很讨厌吧?” “嗯,不过,出版社的人,还有之前我丈夫认识的电视台的人都来了,就全交给他们去应付,我轻松了不少。” “这样啊。”我本想说“这真是太好了”,转念一想,这句话对昨天才痛失丈夫的遗孀而言好像不太恰当,所以又咽了回去。 “倒是野野口先生被电视台的人追着跑,肯定十分困扰吧?我没看电视,是出版社的人告诉了我这情形,我感到很抱歉,所以才打电话问一下。” “哦?哪里,你不用担心我,采访攻势已经告一段落了。” “真的很对不起。” 那是从心底感到愧疚的语气。明明如今她才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人,却还有心思替别人着想,这点让我深感佩服。我再度感受到她的坚强。 “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,请不要客气,尽管跟我说。” “谢谢,夫家的人和我妈妈都来了,我还好。” “哦。” 我想起日高有个大他两岁的哥哥,年迈的母亲和兄嫂同住。 “如果真的有我可以做的,请务必告诉我。” “谢谢,那我就先挂了。” “谢谢你特地打过来。” 挂断电话后,我一直想着理惠的事。她打算怎么生活下去?她还年轻,听说娘家是开货运行的,经济条件不错,生活应该不成问题。可是,要从打击中站起来恐怕需要不少时间,毕竟他们才结婚一个月。 理惠原来只是日高的一名书迷,因为工作的关系,认识了日高,因而开始交往。这意味着,昨夜她同时失去了两样宝贵的东西,一个是丈夫,另一个则是作家日高邦彦的新作。 正这么想着,电话又响了。对方请我去上谈话类节目,我当场拒绝。 事件之章:野野口修的手记 05 加贺警官来的时候,已经是傍晚六点以后。听到对讲机的铃声,我还厌烦地以为又是哪家媒体的记者。不过,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,身边还跟着一个看来比他年轻、姓牧村的警察。 “对不起,我还有两三个问题想请教。” “我早料到了,你们进来吧。”加贺并未脱鞋,直接问道:“您正在吃饭?” “不,我还没吃,正在想要吃什么。” “那我们到外面去吃吧。老实说,一整天忙着侦讯,我们连午饭都没吃呢,是吧?” 牧村附和着冲我苦笑。 “好啊,那去哪里?我知道有家店的猪排饭很好吃,怎样?” “哪儿都行。”说着,加贺好像想到了什么,用大拇指朝后头比了比,“那边有一家餐馆,老师昨晚去的就是那里吗?” “是啊,你想去?” “就那里好了,那家店近,咖啡又可以免费续杯。” “太好了。”牧村帮腔似的说道。 “无所谓,那我去换一下衣服。” 趁着他们等我换衣服的空当,我思索了一番加贺找我去那家餐馆的理由,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,还是真如他所说,只是因为近,又有咖啡可喝? 我终究还是想不通,只好走出了房间。 来到餐馆,我点了烤虾饭,加贺和牧村各点了烤羊排套餐和汉堡肉套餐。 “之前讲的那部小说,”等女侍离开后,加贺马上开口说道,“啊,就是日高先生留在电脑屏幕上的那部,叫《冰之扉》的。” “嗯,我知道。昨天你还说要去查清楚,看那是昨天刚写的,还是把之前已经发表的部分调出到屏幕上,已经有答案了吗?” “有了,应该是昨天写的。我问了聪明社的负责人,他说刚好接上之前连载的部分。” “这么说来,在被杀害之前,他一直很努力地工作。” 去加拿大的日子迫在眉睫,恐怕就连日高也得拼命赶工。虽说他之前总是找各种搪塞的借口,毫不在意让编辑焦急等待。 “只是,有一个地方很奇怪。”加贺将身体微微前倾,右肘撑在桌子上。 “哪里奇怪?” “原稿的张数。按一张四百字算好了,他总共写了二十七张之多。就算他在藤尾小姐走后的五点就开始写,这也未免太多了。昨晚我刚听您说了,日高先生的写作速度一小时顶多四到六张。” “二十七张?确实很多。” 我到日高家时是八点,假设在这之前日高还活着,那他一小时不就要写九张了? “所以,”我说,“他有可能是说了谎。” “说谎?” “很可能他昨天白天就已经写好十张或二十张了,可是依照他个人的习性,他总是说自己一张都没写。” “出版社的人也是这么说的。” “应该是吧。”我点了点头。 “可是,他的太太理惠出门的时候,他跟她说自己恐怕要到半夜才会到酒店。而事实上最晚到八点,他已经写好了二十七页。如果就《冰之扉》连载一期约需三十页来算,他已经快完成了。若是延后还可以理解,可是有像这样进度超前的吗?” “应该有吧。写作这种事又不是机械作业,如果灵感不来,可能杵在书桌前好几个小时都写不出来;相反,一旦文思如泉涌,可能一会儿工夫就写好了。” “日高先生有这样的可能吗?” “有吧,其实几乎所有作家大概都是这样。” “哦?我不太能够想象你们那个世界的事。”加贺重新坐直。 “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在张数上打转。”我说,“总之,理惠出门的时候,日高的小说还没写好,可是发现尸体的时候,小说已经快要完成了,对吧?也就是说直到日高被杀之前,他都一直在工作,不就这么简单吗?” “或许是吧。”加贺点了点头,但还是一副无法完全说服自己的样子。 从这位曾是我后进的教师身上,我总算见识到,警方办案时真的连一个细节都不放过。 女侍将餐点端了上来,我们的谈话稍微中断了一下。 “对了,日高的遗体怎么样了?”我试着问道,“你不是说要解剖吗?” “今天已经进行了。”说完,加贺看向牧村,“你不是也在场吗?” “不,我没去,如果我在场,现在怎么还吃得下?”牧村皱起眉头,将叉子叉向汉堡肉。 “这倒也是。”加贺也一脸苦笑,“您问解剖干什么?” “没什么,我在想死亡时间是不是已经推断出来了。” “我还没仔细看解剖报告,不过应该会很清楚。” “那一定正确吗?” “那要看你是基于什么来判断,例如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摇了摇头,“算了,还是不讲了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虾饭会变难吃的。”他指着我的盘子。 “也对,”我点了点头,“那我还是别问了。” 加贺用力地点了点头,好像在说这样才对。 吃饭的时候,他不再提起谋杀,净问我一些关于写作儿童读物的事。譬如,最近流行哪一种书、对于时下儿童远离书本有什么看法等等。 我告诉他,卖得好的都是教育部推荐的所谓优秀图书,至于小孩不爱看书,主要是受到父母的影响。 “简单来说,现在的父母自己都不看书了,却一味逼着小孩去读。可是由于自己没有阅读的习惯,所以也不知道该给孩子看什么才好,结果只能把政府推荐的图书硬塞给他们。不过,那种书通常内容生硬又无趣,只会让孩子更讨厌书本。这种恶性循环应该会周而复始吧。” 听到我这番话,两名警察边吃边露出钦佩的神情,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听进去多少。 他们点的都是套餐,所以最后都有咖啡送上来,我则加点了一杯热牛奶。 “您大概想抽一根吧?”加贺边将手探向烟灰缸边问。 “不,不用。”我说。 “咦,您已经戒烟了吗?” “嗯,两年前戒了。医生叫我不要抽,因为我的胃不好。” “这样啊?早知道就坐非吸烟区好了。”他将手缩了回去,“我一直以为当作家的都要抽烟呢,日高先生似乎也是个老烟枪。” “没错,他工作的时候整个房间烟雾弥漫,会让人以为正在驱虫呢。” “昨晚发现尸体的时候怎么样?房间里有烟雾吗?” “让我想想,毕竟当时太混乱了。”我喝了一口牛奶,沉吟道,“应该有一点烟吧。唔,我想是这样。” “哦。”加贺也将咖啡杯送到嘴边,又慢条斯理地拿出笔记本,“有一件事我想再作确认,与您八点抵达日高家有关。” “嗯。” “当时因为按对讲机没有人接,再加上屋里的灯全暗了,您才往理惠夫人住的酒店打电话,对吧?” “是啊。” “屋里的灯光,”加贺直勾勾地盯着我,“您确定是全暗的吗?” “是全暗的,没错。”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。 “不过,从正门口应该看不到工作室的窗口,难道您绕进院子了?” “没有。不过工作室的灯亮没亮,站在门口伸长脖子看就知道了。” “哦。”加贺的表情有一点疑惑。 “工作室的窗户旁正好有一株高大的八重樱,如果里面的灯亮着,一眼就能看到樱花。” “啊,没错。”加贺和牧村相视点头,“这样我们就明白了。” “这个问题那么重要吗?” “不,请把它当成单纯的确认。像这种地方如果我们报告得不清不楚,会挨上司训斥。” “真是严格。” “哪里都是一样。”加贺露出从前教书时的笑容。 “对了,侦查的情况怎么样了?有没有新的进展?”我轮番看着两位警察,最后将目光落在加贺的脸上。 “才刚开始。”加贺沉着地回答,同时也在暗示,侦办的情况不便透露。 “电视上提到也有可能是临时起意的犯案,意即案犯本以盗窃为目的潜入日高家,不料被日高撞见,才失手杀了他。” “也不是完全不可能。” “可是,你不是不太相信这个假设吗?”牧村说。 “是啊。”加贺好像瞪了旁边的牧村一眼,“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很低。”“为什么?” “一般闯空门都是从大门进去,以便万一被发现,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搪塞,再从门口大摇大摆地出来。不过,如您所知,日高家的大门是锁上的。” “有没有可能是案犯特地把门锁上?” “日高家的钥匙总共有三把,两把在夫人理惠身上,一把在日高先生的长裤口袋里。” “可是,也有小偷是从窗户进出的吧?” “也有,不过这种手法的计划就周详多了。小偷会事先暗中调查,看这家人什么时候不在、会不会被路过的行人目击到,这些都确认了,他们才会采取行动。” “这不就对了?” “可是,”加贺露出雪白的牙齿,“如果小偷事先调查过,就应该知道那个家什么都不剩了,对吧?” “啊,正是。”我张大嘴巴看着他们,牧村也露出浅浅的笑容。 “我觉得……”加贺说到一半,略微犹豫地顿了一下,又道,“应该是认识的人所为。” “看,结论不就出来了?” “这些话只能在这里讲。”他用食指碰触着嘴唇。 “嗯,我晓得。”我点了点头。 接着,他对牧村使了个眼色,年轻的警官拿过账单站起身来。 “哎呀,让我来。” “不,”加贺伸手阻止了我,“是我们找您来的。” “不过,这不能报销吧?” “是不行,因为只是晚餐。” “不好意思。” “请别放在心上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我看向柜台那边,牧村正在付账。 不一会儿,我发现他的样子很奇怪,好像正和柜台小姐说着什么。柜台小姐边往我这儿看过来,边回答他的问题。 “对不起。”加贺并未看向柜台,而是继续面朝着我,表情也没有变化,“我们正在确认您的不在场证明。” “我的?” “对。”他微微点头,“我们向童子社的大岛先生作过确认了,不过,警方必须尽可能掌握所有相关证据,请原谅。” “所以才挑这家店?” “如果不是同一个时间段,值班的女服务员就会不一样。” “真有你的。”我由衷地感到佩服。 牧村回来了,加贺问他:“时间合得起来吗?” “嗯,合得起来。” “那真是太好了。”说完,加贺看着我,忽地眯起了眼睛。 我们离开餐馆后不久,我谈到把整起事件记录下来的事,加贺表现出莫大的关心。如果我没提起这件事,大伙儿走到我的公寓前,应该就会各自散去了。 “我想这种经历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有,所以才想用某种形式把它记录下来。唉,你们大可把它当成是作家的天性在作祟。”听我这样一说,加贺好像盘算起什么,不发一语。过了一会儿,他说:“可不可以借看一下?” “借看一下?你?不行,我不是为了要给别人看才写的。” “拜托。”他欠身央求,牧村也弯下腰。 “饶了我吧!众目睽睽之下,这样让我很尴尬。我写的内容,刚刚已经全告诉你们了。” “那也没有关系。” “真是拗不过你。”我搔着头,叹了口气,“那你们上去坐一坐好了,我把它存在文字处理机里,打印得需要一点时间。” “谢啦。”加贺说。 两人跟着我回到住处。我打开打印机,加贺来到旁边探头探脑。 “这是专门处理文稿的打字机?” “是啊。” “日高先生家装的可是电脑呢。” “因为他喜欢尝鲜嘛!”我说,“上网发送信件、玩在线游戏什么的,他好像用它做很多事情。” “野野口老师不用电脑吗?” “我有这个就够了。” “是因为稿子都会有人来拿吗?出版社的人?” “不,大部分时候我都用传真,喏。”我指向屋内一角的传真机。因为共享一条电话线,旁边还接了无绳电话的主机。 “但出版社的人昨天过来取稿了。”加贺抬起头。 是无心的吗?我总觉得他的眼底藏着另一层深意。 是认识的人做的——我不禁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。 “我们有很多事情得面谈,昨天他是特地过来的。” 听了我的回答,加贺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,没再说什么。 打印结束,在把东西交给他之前,我说:“老实说,我隐瞒了一点事。” “是吗?”加贺好像不怎么惊讶。 “你看了就知道。我觉得那和事件无关,而且也不想平白无故冤枉人。” 是有关日高杀猫的事。 “我知道了,我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形。”接过手记,两人再三致谢后离去。 他们一走,我马上开始撰写今天的进展,即接着他们拿走的部分写下去。或许他们会想要接着读,不过我想我还是尽量不去想这件事会更好。不然,继续撰写也就失去了意义。 事件之章:野野口修的手记 06 事发两天后,日高邦彦的葬礼在距其住宅几公里的寺庙举行,包含出版社的人在内,有很多宾客来访,连烧香都得排队。 这其中当然也有电视台的人。不管是摄影师还是记者,全都摆出正经八百的脸孔。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,为了获得比较耸动的画面,这些人的眼睛就像蛇一般四处扫视。只要某位宾客多洒了几滴清泪,马上就会引来摄像机的镜头。 我上完香,站在签到的布棚旁,看着陆续前来的宾客。其中不乏艺人的身影,我想起日高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时,这些人曾担纲演出。 上香仪式后是诵经,接着是丧家致辞。理惠身着全黑的套装,手里紧握念珠,淡淡地向出席的宾客致谢,接着谈起自己对丈夫的无限思念。顿时,静谧的会场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啜泣声。 直到最后,理惠的致辞里没有半句提到案犯和自己的怨恨。不过,这样反而更让人感觉到她的愤怒和悲伤。 棺木抬出后,宾客们也陆续离开了会场。这时我意外地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人。 那人正要离开寺庙,我叫住了她:“藤尾小姐!” 藤尾美弥子停下脚步,回过头来,长发顺势一甩。“你是……” “前天,我们在日高家见过面。” “是,我想起来了。” “我是日高的朋友,敝姓野野口。对了,我和你哥哥也是校友。” “应该是吧,那天我听日高先生说了。” “我有话想跟你说,不知你有没有空?” 她闻言看了看手表,接着又望向不远处。 “有人在等你?” 顺着她的视线,可以看到一辆淡绿色小货车停在路旁,驾驶座上的年轻男子正看向这边。 “是你先生?” “不,不是。” 我心里认定他们是一对情侣。 “要不就在这里谈也行,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。” “什么问题?” “那天你和日高谈了什么?” “谈了什么?还不都是些老问题。希望他尽可能把书收回,公开致歉,把有争议的部分改写成与我哥哥无关。我听说他就要到加拿大去了,所以想确认一下,今后他将如何表现解决事情的诚意。” “日高怎么说?” “他是有诚意要解决事情,不过他又说,并不打算扭曲自己长久以来的信念。” “也就是说他无法答应你的请求?” “他好像觉得,只要不以披露他人隐私为乐趣,为了追求作品的极致艺术,就算侵犯到人的隐私也是无可奈何。” “不过,你恐怕不能认同了。” “当然。”她微微扬起嘴角,但那称不上是微笑。 “于是,那天你们谈判破裂了?” “我请他应允,到加拿大后要马上和我联络,看用什么方式继续谈判。我看他忙于准备出发,再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,所以想先取得这样的共识。” 日高或许也只能先答应她吧。 “之后,你就直接回家了?” “你说我?是的。” “中途没有再去哪里?” “是的。”藤尾美弥子点点头,睁大眼睛瞪着我,“你是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吗?” “不,哪儿的话。”我低下头,搓了搓鼻子。不过,如果这不算调查不在场证明,又是什么呢?我自己也觉得奇怪。 她叹了口气:“昨天,我已经见过警方,也被问到相同的问题。不过,他们问得比较露骨,比如问我是不是恨日高先生。” “啊!”我看着她的脸,“那你怎么回答?” “我说我并不恨他,只不过希望他能尊重死者罢了。” “《禁猎地》这本书,”我说,“真的让你这么在意吗?你觉得它亵渎了你哥哥?” “谁都会有秘密,而且应该有权不让它公开,就算是已故的人也一样。” “要是有人觉得这些秘密很感人,想把这份感动传达给公众,这有那么罪恶吗?” “感动?”她凝视我良久,然后缓缓地摇头,“对少女施暴的中学生会令人感动吗?” “以感动人心为前提,有时也会有一些不得不描写的场面。” 她再度叹了口气,故意要让我知道她不以为然。“野野口先生,你也写小说吧?” “是,是以青少年为读者的小说。” “你如此拼命地为日高先生辩护,是因为自己也是作家吧?” 我略想了想,说道:“或许吧。” “真是令人讨厌的工作。”她看了看手表,说道,“我还有事,先告辞了。”说完随即转身,朝前头等候的车子走去。 回到公寓,我发现信箱上贴了一张字条:“我在之前去过的那家餐馆,请回电。加贺。”字条上还附注了一行数字,应是餐馆的电话号码。 我进屋换好衣服,没打电话,直接去了餐馆。加贺坐在靠窗的位子,正在读书。书罩了书套,看不见封面。 看到我来,加贺赶忙站起,我伸手阻止。“没关系,你坐。” “这么累还让您过来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他低下头说道。他好像知道日高的葬礼在今天举行。 我向女侍点了杯热牛奶,坐了下来。 “你的目的我知道,是这个吧?”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沓折好的纸,放到他面前。这是昨天写好的部分,我出门之前把它印了出来。 “不好意思,多谢帮忙。”他伸出手,似乎打算就此一读。 “抱歉,我希望你不要在这儿看。你如果读了我昨天给的部分就知道,里面也写了你的事,这样怪尴尬的。” 他闻言微微一笑。“也对,那我就先不看了。”他把纸再度折好,放进上衣的内袋。 “对了,”我喝了口水后问道,“我的手记是否有参考价值?” “有啊。”加贺马上回答,“像是案发时的气氛,这类东西光用耳朵听是听不出来的,可一旦诉诸文章就很容易掌握。如果可以,真希望所有案件的目击者或发现者都能像这样写出来,那就省事多了。” “如果能这样当然最好。” 这时,女侍送来了热牛奶,我用汤匙挑去凝结在表面的薄膜。 “猫的事你觉得怎样?”我问道。 “吓了一跳。”他说,“受到猫的骚扰倒是时有耳闻,不过因为这样而做出那种事,我倒是第一次听到。” “你们会去调查养猫的那位太太吧?” “我向上面报告后,他们马上派人去查了。” “哦。”我喝了口牛奶,仿佛是自己去告的密,心里感觉不太舒服。“至于其他的部分,应该和我跟你们讲的一样吧?” “没错,”他点点头,“不过描写细节的地方,还是很有参考价值。” “有那种地方吗?” “例如写到您和日高先生在房里谈话的那段,里面提到日高先生当时抽了一根香烟,这个如果不读老师的手记就不会知道。” “不,我也不是那么确定他是否真的只抽了一根,或许是两根。总之,我记得他抽了烟,所以就写了下来。” “不,绝对只有一根。”他十分肯定地说。 “嗯?”我不懂这与整起案件有什么关联,或许警方对事物的看法自有其独到的见解。 接着,我对加贺提起葬礼过后我和藤尾美弥子交谈的事,他似乎非常感兴趣。 “结果我还是没问出来,不过她有不在场证明吧?” “她是由其他同事调查的,听说是有。” “这样啊。那就没必要把她考虑进去了。” “老师觉得她有嫌疑吗?” “谈不上嫌疑,不过就杀人动机而言,她似乎比较有可能。” “您所谓的动机是指亲人隐私被侵害一事吧?不过,就算把日高先生杀了,也解决不了问题,不是吗?” “我在想,有没有可能因为看不到对方解决问题的诚意,气愤之下,贸然采取行动呢?” “但她从日高家出来的时候,日高还活着呢。” “或许她离开后又马上折了回来?” “打算行凶?” “嗯,”我点了点头,“打算行凶。” “不过,那时理惠夫人还在家。” “或许她一直躲在一旁,等她出门后才采取行动。” “藤尾美弥子可能知道理惠夫人要出门?” “这个只要稍作交谈就能察觉得到吧?” 加贺将双手放在餐桌上,十指交叠,两个拇指一会儿合拢,一会儿分开,这样的动作持续一阵子之后,他说:“她从大门进入?”“不,应该是从窗子。大门锁着。” “身穿套装的女子从窗口爬进去?”他几乎要笑出来,“而日高就呆呆地看着?” “她只要等到日高去上厕所时就好了,然后趁他回来前躲到门后。” “拿起镇纸?”加贺轻轻举起右拳。 “应该是。日高一进入房间,”我也抡起右拳,“就照他后脑猛砸下去。” “嗯。然后呢?” “嗯,”我回忆着前天加贺说过的话,继续说道,“用东西勒住他的脖子……电话线对吧?然后就逃走。” “从哪里?” “当然是窗户。如果是从大门出去,我们来的时候门就不会上锁了。” “哦。”他将手伸向咖啡杯,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,于是又将它摆回原位。“可为什么不能从大门出去呢?” “这个我不太清楚,大概是不想引人注意。这是案犯的心理作用。不过,实际上如果她有不在场证明,刚刚讲的都只是假设。” “嗯,也是。”他说,“她有不在场证明,所以我也把老师的话当成假设来听。” 听到他这句话,我感到有些意外。“你大可把它忘了。” “很有参考价值,我觉得是很有趣的推理。先不管那个了,您可不可以帮我再作一个推理?” “我可没自信进行专业的推理啊……是什么?” “为什么案犯要把屋里的灯全关掉呢?” “那是想让你以为……”我考虑了一下,说道,“屋里没人吧?万一真的有谁来了,也会就此打道回府,这样,尸体就能晚一点被发现。事实上,我看到屋里全暗的时候,的确以为没人在家。” “您是说案犯想让尸体晚一点被发现?” “这应该也算犯罪心理。” “那么,”他说,“为何电脑还开着?” “电脑?” “嗯,老师您的手记里也有记载,说进入房间的时候,看到显示器闪着白色的亮光。” “确实如此,大概案犯以为电脑就算开着也不打紧。” “昨天我回家后做了个简单的实验。我把房间的灯全部关掉,只开电脑显示器。结果我发现还挺亮的,站在窗外隐约可见光线从窗帘后透出。如果真要制造没人在家的假象,应该连电脑都关掉才对。” “那他大概是不知道关机的方法吧?没接触过电脑的人,不知道这事也不奇怪。” “要关掉显示器很简单,只要按下开关就好。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,干脆拔掉插头也行。” “可能是他没注意到吧?” 加贺直直地盯着我,接着点了点头。“也对,或许是没留神。” 接下来我已不知还能说什么,只好保持沉默。 “抱歉,占用您的时间。”说完,加贺站了起来,“今天的情况您也会写下来吧?” “我是这么打算。”“那也能让我拜读?” “嗯,我不介意。” 他朝柜台走去,中途却停了下来。“我真的不适合当老师?”他问。 我在手记里好像写出了这层意思。 “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。”我答道。 他垂下目光,叹口气后迈开步伐。 加贺到底在想些什么,我一概不知。如果他能坦白地告诉我他所知道的就好了,我想。 疑惑之章:加贺恭一郎的记录 这起案件让我特别注意的一个地方,就是凶器竟然是镇纸——日高邦彦屋里原有的东西。因此,我们可以推断,凶手进入日高家时,并未打算杀害日高邦彦。如果他一开始就打算杀人,应该不会使用这样的手法。当然,也不能排除,凶手事先早有安排,却因为临时变故,不得不改变杀人的方法。可竟改以镇纸为攻击武器,未免太欠考虑了。如此看来,此案应可推断为突发、临时起意的谋杀。 不过,还有一件事让人无法忽视——日高家的门是锁着的。根据第一发现者的证词,住宅大门和日高工作室的门都上了锁。 对此日高理惠曾经证实:“五点过后,我离开家的时候就把大门锁上了。因为我担心丈夫一个人窝在工作室里,就算有人从外面进来他也不晓得。可是,我做梦也没想到,这种事竟然真的发生了。” 大门把手上只检测出日高夫妇的指纹,也没有手套或布料擦拭过的痕迹,大门应该是从日高理惠离开后就一直锁着。 而工作室的门很可能是由案犯从室内反锁的。因为,和玄关的门不同,这里明显有指纹被擦掉的痕迹。 从以上几点判断,案犯最有可能系从窗户爬进房间。可这样的推断有一个矛盾:原本无意杀人的案犯从窗口闯入?可偏偏他想偷东西的可能性又很低。即使当天才第一次到日高家的人也能马上发觉,里头根本没剩什么值钱的东西。 事实上,破解这个矛盾的假设只有一个:当天案犯总共去了日高家两次。第一次确实是因为有事登门拜访。可是,那人离开日高家之后(准确地说,是假装离开日高家之后),又马上再度探访。这时,那人心中已打定某种主意,才改由窗口进入。这主意不用说,自然是“杀人”。我们大可假设,他是在第一次拜访的时候萌生了杀机。 案发当天有谁曾到过日高家呢?答案很明显地指向两个人:藤尾美弥子和野野口修。 我们对这两人展开了交叉调查。结果却与预想的相反,他们两个都有不在场证明。 当天藤尾美弥子在傍晚六点回到住处,为她作证的有她的未婚夫中冢忠夫,以及为他俩牵线搭桥的媒人植田菊雄,他们约好要讨论将于下个月举行的订婚典礼的事宜。植田是中冢的上司,和藤尾美弥子没有直接关系,应该没有必要为下属的未婚妻作伪证。而根据日高理惠的证词,藤尾美弥子离开日高家时已经五点了,就日高家与美弥子家的距离以及两地间的交通状况来看,她六点到家也极其合理。 藤尾美弥子的不在场证明可谓毫无破绽。 其次是野野口修。 在侦查这个人的时候,不可否认,我多少带了些私人感情。他曾是我职场上的前辈,也是知道我晦涩过去的人。 不过,做我们这行的,如果因为私人恩怨而影响办案,也只能说不称职了。在承办这起案件时我下定决心,要尽可能客观地审视我俩曾经共有的过去。然而,这并不代表我会把过去遗忘,这也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利器。 根据野野口修本人的说法,他的不在场证明是这样的: 当天下午四点三十分左右,藤尾美弥子来访后,他就离开了日高家。接着他直接回家,一直到六点都在工作。六点一到,童子社的编辑大岛幸夫来了,他们开始讨论稿子。这期间日高邦彦打了电话过来,说是有事要和他商量,请他八点去他家。 野野口修先和大岛到住宅附近的餐馆用晚餐,之后才前往日高家,抵达的时候正好是八点整。因为没人应门,他感到有点奇怪,于是打电话给日高理惠。在日高理惠到来之前,他去了附近的咖啡店“洋灯”,边喝咖啡边等。八点四十分左右,他再度折回日高家,正好日高理惠也来了。两人一起进屋,发现了尸体。 整理案情的同时,我发现野野口修的不在场证明也近乎完美,而童子社的大岛和洋灯的老板也证明他所言不虚。 不过,这其中也不是完全没有漏洞。从他的供词推断,他唯一可杀日高的机会,应该是在打电话给理惠之前,即他和大岛分开后,一抵达日高家就马上杀了日高邦彦,随即作了一些善后处理,再若无其事地打电话给被害人的妻子。 不过,法医的鉴定已经证明这样的假设无法成立。案发当天下午,日高邦彦在和妻子购物途中曾吃了一个汉堡,依照胃中食物消化的程度推断,死亡时间应在五点到六点之间,最晚也不可能超过七点。 难道只能承认野野口修的不在场证明是完美的吗? 老实说,我一直觉得凶手应该是他。之所以这样认定,是因为案发当晚他脱口而出的某一句话。从听见那句话的瞬间,我就开始揣测他是凶手的可能性。我也知道,光凭直觉办案非常没有效率,可是只有这一次,我任凭直觉自由发展。 得知野野口修把这件事记了下来,我觉得十分意外。因为我想,如果他真是凶手,绝对不会做出把事情细节交代清楚的蠢事。可是,当我读手记的时候,这个想法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。 我必须承认,那份手记写得非常完整,而且十分具有说服力。阅读的时候,我几乎忘了里面所描写的内容未必与事实相符。不过,这不正是野野口的居心吗? 我思索着身为案犯的他要怎么转移警方对自己的怀疑。他应该早就料到,因为时间的问题,自己的嫌疑最大。 而出现在他面前的,竟然是曾在同一所学校执过教鞭的男子。于是,他利用了那个人,写出与事实不符的手记让其阅读。昔日的菜鸟老师,即使做了警察也肯定成不了大器,应该很容易中计。 这会是我的胡思乱想吗?因为彼此相识,潜意识里太过强调办案不可掺入私人情感,结果反而更看不清事实? 然而,我成功地在他的手记里发现了几处隐匿的陷阱。更讽刺的是,如果不是他亲手写出这份资料,也找不出除他以外,案犯不做第二人想的重要证据。 现在的障碍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。不过,那些实际上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个人的说明。六点过后接到的那通电话,是否真的为日高邦彦所拨打,这点谁都不知道。 我把与此案相关的诸多疑点从头到尾再审视一遍,结果发现有一条线索贯串始终,而答案就在野野口修的手记里。 将自己的推理所得重新整理清楚后,我向上司作了汇报。上司是个十分谨慎的人,他也赞同我的看法。从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推断,他也觉得野野口修可疑。野野口的手记里并没有提到,事发当晚他显得异常兴奋而多话。我和上司都知道,这是真凶显露面目的典型表现之一。 “现在只欠物证了。”上司说。 我也有同感。虽然我对自己的推理颇具信心,可这只能算是基于现有情况所作的合理推断。 还有一个问题。案犯的动机是什么?我们进行了各式调查,日高邦彦自不必说,对野野口修我们也搜集了不少资料,但实在找不出野野口修杀害日高的理由。相反,就工作上多方关照这点而言,日高甚至可以算是野野口修的恩人。 我回忆起记忆中的野野口修。那时在初中任教的他,总是冷静过人,凡事照本宣科,从未出过差错。就算学生临时惹出什么麻烦,他也绝对不会自乱阵脚,而是参考过去的案例,在第一时间作出最无争议的决断。说难听一点,他不会加进半点私人情感,一切公事公办。 曾经有一位女英文老师跟我谈过他的这个特点:“野野口老师真的很不喜欢教书这份工作。正因为他不想操心学生的问题,也不想担负额外的责任,才会尽可能冷静处理所有事情。” 她说,野野口老师想早点辞去教职,成为一位作家,就连教师联谊会也很少参加,好像总在家里写作。 结果如她所言,野野口修真的成了作家。我不知道教师这份职业对野野口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。不过,有一次他曾经亲口对我说过:“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建立在一种错觉上。老师错以为自己可以教学生什么,而学生错以为能从老师那里学到什么。重要的是,维持这种错觉对双方而言都是件幸福的事。因为若看清了真相,反而一点好处都没有。我们在做的事,不过是教育的扮家家酒而已。” 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说出这样的话呢?我不明白。 解决之章:野野口修的手记 以下的文字是在得到加贺警官的允许后写的。在我离开这间屋子以前,我拜托他,无论如何让我完成这份手记。他法外开恩地答应了。不过,他一定无法理解,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,我为什么还要坚持写下去。即使是造假的手记,一旦动了笔就想把它完成,此乃作家的天性,这样说他应该可以理解了吧。 不过,就我本身而言,能为这一小时的经历留下记录,已让我心满意足。想记录印象深刻的体验应该也是作家的本性,即使那是自我毁灭的记录。 今天加贺终于来了,时间是四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整。在听到门铃响起的那一瞬间,我就怀着某种预感;确定来访的人是他后,我相信那种预感就要成为现实。不过,我依然努力掩饰激动的情绪,将他迎入屋内。 “突然来访真不好意思,有些事想跟您谈。”他一如往常,以沉稳的语调说道。 “有什么事?算了,先进来吧。” “嗯,打扰了。” 我领他到沙发前坐下,然后去泡茶。 “不用麻烦了。”他说。 “有什么事想跟我谈?”我把茶杯递到他面前,随口问道。这时,我发觉自己的手正在颤抖,抬头一看,加贺也正盯着我的手。 他没有伸手去拿茶杯,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。 “老实说,我恐怕要对不住您了。” “怎么?”我极力保持镇定。其实此刻我忽然一阵眩晕,心跳也越来越剧烈。 “我们打算搜查老师的房子……这间屋子。”加贺面有难色。 我先做出目瞪口呆的表情,进而抿嘴微笑。当然,我不知道我演得好不好,也许加贺只看到我的脸歪了。 “怎么?搜查我的房子不会有任何发现的。” “若是那样就好了……可是,恐怕我会找出什么东西。” “等一下,难道你们以为……你们把我当成杀害日高的嫌疑人,以为会在这里找出什么证据?” 加贺轻轻地点了点头:“正是。” “这太令人惊讶了。”我摇着头,故意叹了口气,拼命做戏,“我从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,害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。如果你是在开玩笑,那就算了,可是你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。” “老师,很抱歉,我是认真的。以前曾受您照顾,如今对您说出这样的话,我心中也很挣扎,不过,厘清事实是我们做警察的本分。” “我当然可以体谅你的处境。只要你觉得可疑,就算去调查我的朋友或家人也是职责所在。可老实说,我很惊讶,也很困惑,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。” “我已经把搜查证带来了。” “搜查证?那是当然。不过,在你把它拿出来之前,可不可以告诉我原因,就是……” “为什么怀疑您吗?”“没错。还是你们习惯什么都不说,就噼里啪啦地翻箱倒柜随便乱找?” “有时也会这样。不过,”他垂下眼,伸手拿起摆在一旁的茶杯,喝了一口,接着又望向我,“我想先跟您谈谈。” “你能这样做我当然很感激。但这并不代表我听了你的话就会服气。” 加贺并没有回应,而是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记事本。 “最重要的一点,”他说,“是日高先生的死亡时间。虽然大体来说是在五点到七点之间,但负责解剖的医生说,超过六点以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从胃中食物的消化状况来推断死亡时间可信度极高,而像这样的案件,没有必要把误差拉到两小时那么长。可是,竟然有人作证,称日高先生六点以后还活着。” “你是说我吧?就算被你怀疑,我也只能这么说。或许这种可能性很低,可毕竟那是生理反应,偶尔也会有二三十分钟的落差吧?” “当然可能。不过我们关注的是证词里的那通电话,因为我们无法确定,那通电话到底是不是死者本人打的。” “那是日高的声音,肯定没错。” “可这点无法证实,毕竟当时接听电话的只有您一人。” “所谓的‘电话’本来就是如此。你们不相信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 “我是很想相信,但检察官那边大概没那么容易被说服。” “接电话的确实只有我,不过,你们连旁边还有一个人的事都忘了,就让我伤脑筋了。你不是已经从童子社的大岛那里获得证实了吗?” “我是问了。大岛先生也说,在和您谈话的过程中的确来过电话。” “当时我们在电话里的对话,难道他没听到吗?” “不,他听到了。他说电话中野野口先生好像和人约了待会儿碰面。不过,他后来才知道打来电话的是日高先生。” “我懂了,光这样无法证明什么。也可能是毫不相干的人打来的,我却故意误导他以为是日高打的。你想说的是这个吧?” 加贺闻言皱起眉头,咬着下唇。“我没有理由排除这种可能。” “请你排除这种可能……我好像也不能这样要求你。”我故作俏皮地说,“不过,我还是不明白。从解剖结果推算出的死亡时间或多或少有点误差,可也不至于完全不准吧?尽管如此,我听得出来你们一开始就认定我在说谎,是不是还有其他理由?” 加贺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,说道:“有。” “愿闻其详。” “烟。”他说。 “烟?” “老师您自己也说过,日高是个老烟枪,他工作的时候屋子里烟雾弥漫,好像在驱虫一样。” “我是说过……那又怎样?”说话的同时,不祥的预感就像一阵黑烟在我心中扩散开来。 “烟灰缸里只有一个烟蒂。” “嗯?” “只有一个,日高工作室的烟灰缸里只有一个捻熄的烟蒂。藤尾美弥子五点就离开了,如果他随即开始工作,烟蒂肯定会更多才对。此外,那唯一的烟蒂还不是在工作时抽的,而是在和野野口老师您聊天时留下来的。这件事我看了老师的手记才知道。”我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好一径保持沉默。我想起之前加贺曾问过我日高抽了几根烟。莫非那时他就已经开始怀疑我了? “那么,”他继续说道,“日高从一人独处到被杀前的这段时间,连一根烟都没抽。关于这点,我问过理惠夫人,她告诉我,就算只工作半个小时,日高都至少会抽上两三根。而且,他的倾向是工作越投入,抽得就越凶。可是,实际上他却一根烟都没抽,这该如何解释呢?” 我开始在心中咒骂自己。就算自己不抽,没想得那么周全,也不该漏了这点。 “大概是烟抽完了吧?”我先找话搪塞,“或是发现没有存货,才省着点抽?” 然而加贺不可能漏掉这种细节。 “白天出去的时候,日高又买了四包烟。书桌上的一包已经开了,里面还剩下十四根,另外还有三整包在抽屉里。” 他的语调十分平静,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都挟着咄咄逼人的气势。我忽然想起他曾是一名剑道高手,霎时,一股寒意直透背脊。 “哦,是这样吗?如此说来,只有一个烟蒂确实挺奇怪,理由也只有问日高本人才知道了。或许他恰好喉咙痛。”我试图蒙混过去。 “如果真是那样,那他在老师面前也不会抽吧?站在我们的立场,必须作出最合理的推断才行。” “总而言之,你是想说他被杀的时间应该更早,对吧?” “应该非常早,恐怕就在理惠夫人刚出门以后。” “你好像很肯定。” “让我们再回到烟的问题上。日高和藤尾美弥子在一起的时候,一根烟也没抽。理由我们已经知道了,根据理惠夫人的说法,之前藤尾美弥子看到香烟的烟雾时,曾经露出不悦的表情,因此,为了谈判能够顺利进行,日高本人曾经说过,以后最好不要在这女人面前抽烟。” “哦……”老谋深算的日高确实会这么想。 “和藤尾美弥子的谈判,必定给他带来很大的压力。因此,我要是日高,等她一走,势必就像饥渴了很久突然得到解放一样,马上伸手取烟。可是,现场却没有他留下的烟蒂。是不想抽呢,还是不能抽?我个人以为是后者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因为他已经被杀了?” “没错。”他点了点头。 “可我在此之前就已经离开日高家了。” “嗯,我知道,您是走出了大门。不过,也可能在那之后您就从庭院绕了回来,前往日高的工作室。” “你好像亲眼看到一样。” “老师您自己也曾经作过相同的推理,当时我们假设藤尾美弥子是案犯。您说,她可能先假装从日高家出来,然后再绕回工作室。那会不会就是在描述您自己的行动呢?”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。“服了你了。我做梦也想不到,你会用这种方式来解读我说的话,我可是一心一意想帮你的忙。” 加贺闻言把目光移到记事本上,接着说道:“老师您在手记里曾经针对您离开日高家的那段作了描写,上面写着‘她说再见,一直看着我转入下一个街角’。这个‘她’,指的是理惠夫人吧。” “这又哪里不对了?” “就字面意思来看,您是说理惠夫人站在门外一直目送着您离开。对此我们已经跟她求证过了,她的回答是只送您到玄关。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矛盾呢?” “你说矛盾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?这肯定是某一方记错了。” “是吗?我却不这么认为,我觉得您是故意写得和事实相反。也就是说,您这样写是想借此隐瞒您并未走出大门而是折返庭院的事实。” 我故意笑出声来。“太好笑了!这根本是穿凿附会。你们心里已经认定我是凶手,才会这样解读一切。” “我个人,”他说,“可是努力想作出客观的判断。” 我一时被他的目光震慑,脑中忽然想起一些毫不相干的问题,如这个男人连平常谈话时,只要提到自己就会说出“我个人”这样的术语等。 “我知道了,没关系,你要推理是你的自由。说到推理,希望你把后面的情节也交代清楚。躲在窗下的我后来又做了什么?从窗户闯入,一口气把日高敲昏?” “是这样吗?”加贺观察着我的神色。 “别忘了,问的人是我!” 他叹了口气,轻轻摇了摇头。“关于行凶的细节还是凶手亲口来说最好。” “那你是要我自白?如果我是凶手,现在我马上一五一十地告诉你,可惜我不是,也许你会觉得很遗憾。我们还是把话题转回电话上,我接到的电话真的是日高打来的。如果不是他,又会是谁?我的证词已经被媒体大肆报道过了,如果那天打电话给我的另有其人,那么此人现在应该已经跟警方联络了。”我又假装好像突然想到似的伸出食指,“原来你以为我有同伙,是吧?是同伙打给我的?” 然而,他只是不发一语地环顾着屋里的摆设,看到餐桌上的无绳电话后,将它拿起,又重新坐下。 “并不需要用到同伙,只要让这电话响就行。” “没人打过来它怎么会响?”说完,我弹了下手指,“噢,我知道了。你说当时我身上藏着手机,趁大岛不注意,自己拨到家里,对吧?” “这个方法也可以。”他说。 “这不可能。我没有手机,也找不到人借。所以……对了,如果我用了这种手法,不是很简单就能查出来?电信局那边应该会有记录吧。” “要调查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可难了。” “是吗?因为反侦测的关系?” “不过,”他说,“要调查打到哪儿去却轻而易举。譬如这次,我们去查日高先生当天往哪里打过电话就好了。” “那,你们查过了?” “嗯。”加贺点了点头。 “哦,结果呢?” “记录显示,六点十三分确实有电话打到府上。” “嗯……本来就该这样,因为事实如此。”我嘴上这么说,心中却越发恐惧。加贺已经看过通话记录,却仍未排除我涉案的可能,可见他必定已发觉是我布了局。 加贺站了起来,把无绳电话放回原位,不过这次他没再坐回沙发。 “日高先生当天一完成稿子,应该就会马上传送出去。可在他的工作室里却看不到传真机,为什么?这点老师您应该很清楚。” 不知道——我本想这么说,却依然保持着沉默。 “因为可以借由电脑直接传送,这您是知道的。”“是听说过。”我简短回答。 “还真方便,手边不需留下任何纸张。日高原本打算,到加拿大后就要开始使用电子邮件,所以事先作了准备——他是这么对编辑说的。这样一来,好像连电话费也省了。” “太复杂的事我可不懂,我对电脑不熟。可以不用打印,直接传送,我也只是听日高说过。” “电脑一点都不难,谁都会用,而且它还有很多方便的功能,可以同时给很多人发信,也可以把收件人的住址储存起来,还有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,俯视着我继续说道,“只要事先设定好,它就会在指定的时间把信传送出去。” “你是想说,我使用了这种功能?”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。 “关于灯光的事,我们相当重视。”他说,“老师您说到达日高家时,屋里是全暗的。我之前也曾经提过,我无法理解凶手既然要制造没人在家的假象,又为何单单让电脑开着。后来我终于明白,因为电脑是保证计划成功的重要道具,所以必须开着。您杀了日高之后,就立刻忙着制造不在场证明。说具体一点,您启动电脑,从中调出相应文件,然后设定此份文件于六点十三分以传真的方式传送到这间屋子。接着,您把屋内的灯全关了,这是为了之后的行动所做的必要措施。因为您必须让人以为,您是在晚上八点再度来到日高家后,发现灯全暗着,以为对方不在家,才打电话给住在酒店的理惠夫人。如果那时房里的灯亮着,照理说在打电话去酒店前,一般人都会先到窗口去查看一下。为避免让人起疑,您尽可能安排成是和理惠夫人一起发现了尸体。” 一口气说完后,加贺停顿了一下。他大概以为我会反驳或解释,可我什么都没说。 “老师,您大概连电脑的屏幕保护画面都考虑到了。”他继续说下去,“我之前也说过,电脑显示器透出的光其实很亮,然而您不得不让电脑的主机开着。当然,也可以单把显示器关掉,不过这样做反而更加危险。发现尸体的时候,理惠夫人也会在旁边,如果她注意到主机开着,显示器却一片漆黑,恐怕这将成为警方识破整个骗局的导火线。” 我试着吞咽口水,无奈喉咙一片干涩,竟无法做到。我对加贺的明察秋毫深感惶恐。他神奇地推测出我当时心中的想法,简直太完美了。 “我想老师是在五点半左右离开日高家的吧?接着您在赶回家的途中,打电话请童子社的大岛先生马上过来取稿。大岛先生说,那天您原本打算以传真的方式交稿,却又突然说有急事要他赶来。很幸运,从童子社到这里只要坐一班电车,花三十分钟就可到达。”他接着把话说完,“这件事老师在手记里并没有提到,您写的好像是大岛先生之所以会来是老早就说好了的。” 此事我当然不会刻意去写——我以一声长叹作为回答。 “为什么你要叫大岛过来呢?我想答案很清楚——为了让他替你作不在场证明。六点十三分,如你设定的,日高的电脑打电话到这里来。当时,屋里的传真机并没有切换至传真功能,你拿起无绳电话接听。听筒那边传来的只有传真发送的信号声,你却表现出高超的演技,一边听着机械的声音,一边假装正和某人交谈。连大岛都被你骗过了,可见你的演技是多么完美。顺利演完独角戏的你挂断电话,而日高的电脑也完成了打电话的任务。到了这里,剩下的工作就简单多了。你只要按照计划,一起和理惠夫人发现日高的尸体就好了。在等警察来的空当,你趁夫人不注意,将电脑的通讯记录删除。” 不知从何时起,加贺已经不再称我为“老师”,而直接改叫“你”了。这也没什么好在意的,这样反倒更适合这种场面。“我觉得你的布局很完美,不像是短时间内想出来的。可惜有一点瑕疵。” 瑕疵?是什么? 他说:“日高家的电话。如果日高真的曾经打来电话,只要按下重拨键,电话就会再次呼叫。” 啊!我在心里叫道。 “不过,重拨的电话却不是打到这里,而是加拿大的温哥华。根据理惠夫人的证词,案发当天清晨六点,日高曾打过电话,重拨后连到的号码应该就是当时留下来的。当然,也可能日高先打到这里,然后又想打往加拿大,于是他拨好号码,却又在接通前挂断。不过,会考虑到时差、特地起个大早打电话的人,应该不会忘记当时加拿大正值深夜吧?这是我们的看法。” 然后,加贺以一句“我说完了”作为结语。 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。加贺大概在等待我的反应,但我的脑袋空转着,挤不出半句话来。 “你不提出辩解?”他颇为意外地问道。 我慢慢地抬起头来,和他四目相对。他的目光虽然锐利,却不阴险,那不是警察面对嫌疑人的眼神。我稍稍感到放松。 “那么,原稿你们怎么说?日高电脑里的《冰之扉》连载。如果刚刚你的推理都是正确的,那他是什么时候写的稿子?” 加贺闻言抿紧双唇,望向天花板。看样子,他并非无话可答,而是在想怎么回答较好。 终于,他开了口:“我的看法有两种。其一,事实上,那些稿子日高早已写好,而你知道此事,便用它作为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工具。” “其二呢?” “其二,”他的视线移回我的脸上,“那些稿子是你写的。那天你身上带着存有稿件的磁盘,为了制作不在场证明,你临时把它存进日高的电脑。” “真是大胆的假设。”我试着堆起笑容,无奈两颊僵硬,无法动弹。 “那份稿子我请聪明社的山边先生看过了。他认为那明显是别人写的,文体略有不同,换行的方式也不一样,光就形式而言就有很多差异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我的声音已经沙哑,试着轻咳几下,“我一开始就打算杀他,所以把稿子先准备好了?” “不,我不觉得是这样。如果事先早有计划,应该把文体或形式模仿得更像才对,那并非多么困难的事。而且从凶器是镇纸,又临时叫来大岛先生充当不在场证明的证人来看,这一切应该是临时起意。” “那我事先写好稿子又作何解释?” “问题就出在这里。为什么你会有《冰之扉》的原稿呢?不,应该说为什么你早就在写那份稿子呢?我个人对这一点非常感兴趣,觉得其中就藏着你杀害日高邦彦的动机。” 我闭上眼睛,避免自己情绪失控。 “你所说的恐怕全是推测,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。” “没错,所以我才想搜查这间屋子。话都说到这里了,你应该知道我们想搜出什么东西吧?” 见我不语,他又道:“磁盘,那张存有原稿的磁盘。或许那份原稿还留在你文字处理机的硬盘里,不,多半还留着。如果那是为预谋犯罪而准备的,应该会被立刻处理掉,不过,我不认为是这样。那份原稿,你肯定还留着。” 我抬起头,加贺清澈的眼睛正看着我。不知为何,我竟能平心静气地接受他的审视。我冥想片刻,让心情平复下来。 “找到要找的东西,你们就会逮捕我吗?” “应该是,很抱歉。” “在这之前,我可以自首吗?” 加贺睁大眼睛,接着摇了摇头。“很遗憾,到此地步已经不能算自首了。不过,若你还想顽抗,我不觉得那是上策。” “是吗?”我的肩膀完全瘫软了。我在感到绝望的同时又有一种放松的感觉——再也不用演戏了。“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?” “案发当晚。”他回答。 “当晚?我又犯了什么错误吗?” “嗯。”他点头,“你问了我判定的死亡时间。” “这又哪里不对了?” “确实不对。老师你六点多和日高通过电话,八点前命案就已发生,这些你早就知道,所以判定的死亡时间顶多只能落在这个区间,可是你却特地向警察询问。” “啊……” “第二天你又问了同样的问题,就是我们在那家餐馆用餐的时候。那时我心里就有谱了,老师你不是想知道命案发生的时间,而是想知道警方认定的死亡时间。” “是吗……” 他说得没错。我太过担心,不知自己的计谋成功了没有。 “了不起,”我转向加贺,说道,“我觉得你是个很了不起的警察。” “谢谢。”他鞠了个躬,继续说,“那么,我们可以准备出门了吗?不过,不好意思,我必须在这里看着你。因稍不留神让嫌疑人独处而发生不可挽回的憾事,这样的例子也不在少数。”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。 “我不会自杀的。”我笑着说道。很不可思议,那竟是非常自然的微笑。 “嗯,拜托你了。”加贺也回以自然的笑容。 探究之章:加贺恭一郎的独白 逮捕野野口修已经整整四天。 所有与犯罪相关的事实,他都承认了。只有一样,他三缄其口—— 他的犯罪动机。 为何他要杀害日高邦彦——他自童年起就认识的好友,又是在工作上关照他的恩人,关于这点他怎么也不肯说。 “人是我杀的,动机根本不值一提。你就当是我一时冲动的鲁莽行动就好。” 面对检察官时,野野口也是这套说辞。 但我多少猜得出来,这一切和《冰之扉》的原稿有关。 附带一提,那份稿子已经找到了。正如我先前猜测的那样,它还储存在文字处理机的硬盘里。此外,被认为案发当天由野野口带到日高家的磁盘也在书桌的抽屉里,它与日高家的电脑可以兼容。 我一直以为,此次犯案并非预先计划好的,而整个专案组也都这样认为。如果真是这样,问题就来了:野野口那天为何刚好身上会带着《冰之扉》下回连载的磁盘呢?不,应该说,野野口为何事先写好原本该是日高工作内容的稿子呢? 对此我在逮捕野野口修之前,就已成立一个假设。我相信在这假设的延长线上,肯定能找到犯罪的真正动机。 剩下的只要让野野口亲口证实这个假设就好了,可是他什么都不说。关于身上为何会带有《冰之扉》原稿的磁盘,他的说法是这样的:“那是我出于好玩写的。我想吓日高一跳,才带上了它。我跟他说,如果赶不及截稿时间,就把这个拿去用。但他没把我的话当真。” 不用我说,这套供词毫无说服力,他却一副信不信随你的模样。 我们只好再次搜查野野口的屋子。上次只查看了文字处理机的档案和书桌的抽屉,根本谈不上是搜查。 结果,我们点收了十八件重要的物证,可以证明我的假设确实成立。这其中包括厚厚的大学笔记八册、2HD规格的磁盘八张,以及两大本装订成册的稿纸。 刑事组调查后发现这些全是小说。根据大学笔记和稿纸上的笔迹,可以确定这些的确系野野口所写。 一开始,我们从某张磁盘里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。不,就我个人而言,那是预料中的事。 磁盘里存着《冰之扉》的原稿,不过不是这次的,而是之前已经在杂志上发表过的所有篇章。 我请聪明社的编辑山边先生帮我看那些稿子,他的看法如下:“这确实是《冰之扉》至今为止连载过的部分。故事的情节虽然相同,却有好几个部分是我们手上的稿子所没有的,也有正好相反的情形。总之,两者在词语的运用和文体的表现方面确实有微妙的差异。” 也就是说,同样的现象不仅出现在此次被野野口用作不在场证明的原稿上,也出现在这张磁盘里。 于是,我们收集起日高邦彦的所有作品,大家分着阅读。附带一提,很多同事都苦笑着说,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拼命读书了。 这份努力的成果,是我们发现了惊人的事实。从野野口修家里搜出的八本大学笔记共记载有五部长篇小说,内容和日高邦彦至今发表的作品完全一样。书名和人物的名称或许稍有变动,形式或略有不同,但故事的演变、进展却如出一辙。 其他磁盘里共包括三部长篇、二十部短篇,所有的长篇都与日高的作品相同,短篇则有十七部一致。至于那些凑不起来的短篇,则隶属于儿童文学的范畴,以野野口修的名义发表。 写在稿纸上的两篇短篇小说则在日高的作品里找不到类似的。就稿纸的陈旧情形推断,那应该是很久以前写的。或许,再往前探究,能发现什么。 不管怎样,在非作者的住处发现这么多原稿已经很不合理了。更何况,这些内容虽不至于与已发表的作品完全一致,却仅有些许差异,这一点也令人匪夷所思。而那些写在大学笔记中的作品,甚至还有添注和订正的痕迹,看得出几经推敲修饰。 说到这里,我不得不断言我的假设是正确的——野野口修是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,因种种奇妙的纠葛,诱发了此次杀人案件。 我在审讯室里针对这点询问过野野口修,结果他面不改色地否定了。 “不是。” 那么,那些笔记及磁盘里的小说作何解释?面对这些问题,他始终闭目不答。不管同座的资深检察官如何逼问,也毫无成效。 但是,今天在审讯过程中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。 野野口修突然按住肚子,表情非常痛苦。看他的样子,我甚至以为他偷藏毒药,服毒自尽了。 他马上被送到警察医院,卧床休息。 上司把我叫去,告诉我一件令人意外的事——野野口修好像罹患了癌症。 野野口病倒的次日,我前往他住的医院。在探望他之前,我先拜访了主治医生。 医生说,他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包裹内脏的腹膜,情况十分危急,应该尽早动手术。 我问是否为复发,医生回答“算是吧”。 我这样问是有原因的。调查结果显示,野野口修曾在两年前因为相同的症状,动手术切除部分胃脏。他为此向学校请了几个月的长假。不过,同事中好像没人知道他因什么病请假,知道内情的只有校长一人。 奇怪的是,直到被捕以前,野野口修都没有去过医院。他应该会察觉身体不适才对——这是医生的看法。 动手术就会有救吗?我试着进一步了解。一脸理智的医生微偏着头说道:“一半一半。” 在我听来,情况似乎比想象的严重。 之后,我到病房探视野野口修,他住在单人套房。 “被逮捕的人不但没有被关进监狱,还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快乐逍遥,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。” 野野口修扬起瘦削的脸,招呼我。此人的容貌比起我先前所熟识的要老多了,只是因为时光的流逝吗?我不禁再度忖想。 “觉得怎样?” “嗯,也不能说有多好,不过,对一个生病的人而言,这样算不错的了。” 野野口修暗示他已经知道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实。既然是复发,他知道也很自然。 见我沉默不语,他反倒先问起来:“对了,我什么时候会被起诉?你们如果动作太慢,恐怕还没等到判决下来,我就先挂掉了。” 我听不出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,不过他肯定对死亡已有某种程度的意识,才能说出这样的话。 “还不能起诉,因为资料尚未收集齐全。” “为什么?我已经认罪了,证据也有了。只要起诉,一定会被判有罪,这样不就好了吗?放心,我绝对不会在即将宣判时突然推翻自己的供词。” “话不是这样说,我们还没查明犯罪动机。” “又提这个?” “老师一天不讲清楚,我们就会一直问下去。” “根本没有什么动机不动机的。我不是跟你说过,这次犯罪全是因为一时冲动?我一时冲动就把人杀了,就那么简单,没有特别的理由。” “所以,我想听听你冲动的原因,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生气。” “因为一点小事,应该说我觉得那是小事。说老实话,我也不清楚当时怎么会那样生气,大概是所谓的鬼上身吧。所以,就算我想说也说不清楚,真的。” “你觉得这种说法我会接受吗?” “你只能接受。” 我闭上嘴,盯住他的眼睛,他也毫不闪避地望着我,眼神充满自信。 “关于在老师屋里找到的笔记本和磁盘,我想再度请教你。” 我试着改变话题,野野口修则露出一副不胜其烦的表情。 “那个跟案情一点关系都没有,请你不要乱想。” “如果真是这样,可否请你详细说明那些到底是什么?” “什么都不是。不过是笔记本,不过是磁盘。” “不过里面却是日高邦彦的小说。不,准确地说,是酷似日高邦彦小说的作品,简直就像是小说的草稿一样。” 他笑出声来。“所以我是日高背后的捉刀人?荒谬!你想得太多了。” “不过,这样想自有道理。” “让我告诉你一个更合理的答案吧!那是一种学习。想成为作家的人,各有其独特的学习方法。像我,就是借由抄写日高的作品,以习得他的写作风格和表现手法。这并非什么特别的事,很多尚未成熟的作家都是这么做的。” 他的解释并未让我感到意外,因为日高邦彦作品的责任编辑也曾作过相同的推论。但那位编辑说,有三点值得商榷。其一,发现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作品并非完全相同,两者之间有些微差异。其二,就算是一种学习方式,如此大量地抄写别人的作品也不正常。其三,日高邦彦虽是畅销作家,但并非模仿他的文章就能让自己写得更好。 我提出这三点,质问野野口修,看他如何解释。没想到他连眼睛都不眨,马上给出了回答:“对此我可以合乎逻辑地全部回答你。事实上,我一开始只是单纯地抄写,可是渐渐地我觉得光这样做是不够的。于是当我想到换成自己会怎么写、会怎么表现的时候,我就试着把它写下来。这样你懂吗?我一边以日高的文章为范本,一边尝试创作更好的东西,这才是我学习的目的。至于大量抄写,那只是表明我学习了很久。我单身,回家后也没事可做,大可投注所有心力在写作的练习上。最后,日高的文章好或不好,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。我倒是很欣赏他的文笔,或许其中没什么深奥的技巧,却是简洁易懂的好文章。他能吸引这么多读者,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?”野野口修的这套说辞确实有其道理。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,他为什么不早讲清楚?我脑中浮起了这样的疑惑。生病卧床以前,他一直三缄其口。莫非一直要等到他住进医院,不再接受审讯,才有空当想出这样的借口?这是我的推理,但现在要证实这个已经十分困难。 迫不得已,我只好提出新发现的证据——在野野口修的抽屉里找到的几张便条,上面潦草地写着类似故事大纲的东西。从出场人物的姓名来看,我知道那与日高邦彦正在连载的《冰之扉》有关。不过,大纲写的并非已发表的内容,怎么看都像是《冰之扉》的后续发展。 “你为什么要写《冰之扉》的后续发展?你可以对此作出解释吗?”我问野野口修,结果他回答:“那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练习。只要是读者,不管是谁都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,去揣想未来的剧情吧?我只是稍微积极一点,把它具体化而已,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。” “你不是已经辞去教职,走上专业作家的路途了吗?有必要再进行这样的练习?甚至牺牲自己的写作时间?” “请你不要出言讽刺,我还称不上专业作家,技巧更有待磨炼。何况因为根本没有约稿,所以我时间极多。” 野野口修的话依然无法说服我。或许是我的表情泄露了这种想法,他看着我继续说道:“你好像硬要把我说成日高的捉刀人,真是太抬举我了。我根本没有那种本事,相反,听你这么说,我心里还想,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。如果事实真如你所推理,我肯定会大声高喊:‘那些作品全是我写的,真正的作者是野野口修!’可是很遗憾,不是。我写的东西当然会用自己的名义发表,根本没有必要借用日高的名字。你不觉得吗?” “我也这么想,才觉得难以理解。” “根本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。你只是推测有误,才会得出奇怪的结论。你想得太复杂了。” “我不这么觉得。” “拜托你就这么想吧。我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,你们尽早对我起诉。什么动机我都无所谓,报告上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。” 野野口修一副豁出去的样子。 走出病房,我将刚才的对谈回味了一番,左思右想,总觉得他的供词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。不过,正如他所言,我的推理确实也不够周全。 如果他真是日高邦彦的背后代笔,有什么理由让他非得这么做呢? 是因为日高邦彦已是畅销作家,相较于一个新人,用他的名义出书会卖得更好吗?不过,日高走红之前的作品应该也是野野口修写的,如果真是这样,他把其中之一拿来作为自己的处女作发表不也很好吗? 还是因为他仍担任教职,想尽量不公开自己的身份?不,那太奇怪了。就我所知,没有老师是因为以写作为副业,而在学校混不下去的。况且,如果要野野口修二选一,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教师这个饭碗。 还有,他自己也说,如果他真是影子作家,都到这个节骨眼了,干吗还要否认?对他而言,“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”这一头衔肯定是光荣的。 难道野野口修真的不是日高邦彦的捉刀人?在他屋里找到的笔记和磁盘,真如他所说,没有其他意义? 不可能,我敢断定。 对于野野口修这号人物,我多少有些认识。根据我的了解,他的自尊心非常强,也很有自信。说他为了想成为作家而去抄写谁的作品来练习,根本不可能。 回到总部,我把和野野口修的对话呈报给上司。迫田警部从头到尾都苦着一张脸听取我的报告。 “野野口为何要隐瞒杀人动机?”听完报告,他问我。 “我不知道。连犯罪事实都承认了,却迟迟不肯说出杀人动机,我想这其中必定藏有天大的秘密。” “你还是认为和日高的小说有关?” “是。” “你说野野口修是真正的作者,不过他本人并不承认啊。” 很明显,警部不愿再为这个案子多花时间。事实上,部分媒体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,已经找上专案组,询问野野口修替日高邦彦捉刀的可能。当然,警方会尽量避免作出明确的回应。不过,也许最快明天一早就会看到报纸披露这一消息。如果真是那样,打来询问的电话定然令人应接不暇。 “他说是因为两人吵架,一时冲动就把对方杀了,可如果连吵架的内容都查不清楚,我们是无法结案的。我甚至想,他不肯说出真正的动机也就算了,可否请他发挥作家的长处,给个适当说辞?不过,要是在开庭时被法官揪出语病,也真够戗。” “我想,因为吵架而冲动杀死对方的供词并不可信。野野口修是在离开日高邦彦家后,才又绕过庭院,从工作室的窗户侵入,可见在那时他已有了杀人意图。恐怕在此之前,他和日高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,致使他萌生杀机。” “之前他们谈了些什么?” “野野口修的手记里只有些无关痛痒的对话,但我想他们谈的应该和今后的写作活动有关。” 日高邦彦就要搬去加拿大了,如果野野口修真是他的背后捉刀人,那么关于日后的工作,肯定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。或许在商量今后如何配合的当口,野野口修起了不满? “他们谈的是继续担任影子作家的条件?” “或许。” 我们对于野野口修的银行账户已经全面清查,但看不出日高邦彦定期汇钱给他的迹象。然而,此案若能单纯以金钱收受来作衡量,就好办了。 “看来还是得再调查一下日高和野野口的过去。”警部作出结论,我也表示赞同。 这天,我和一位同事一起去拜访日高理惠。她没留在家里,搬回了位于三鹰的娘家。自从野野口修被捕以来,这是警方与她的初次会面。上司已经在电话中和她谈过逮捕野野口修的经过,但关于捉刀代写的事,她应该还不知情,要是接到媒体的追问电话,她必定一头雾水。而我可以想象,她本人恐怕也有一堆问题想问我们。 我把整个事发经过又对她扼要说了一遍,然后提到从野野口修房里找出的小说原稿,她果然露出一副被吓坏的样子。 我试着问她,对于野野口持有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小说内容酷似有何想法,她却说毫无头绪。 “说外子从谁那里窃取小说的创意,或是以他人的作品为踏板,这绝对不可能!因为他每酝酿一本小说,总是绞尽脑汁、万分辛苦,更别说是请人捉刀代写了……这我怎样都无法相信。” 日高理惠的语气虽然平静,眼底却已浮现怒意。对于她的说法,我无法照单全收。她和日高邦彦结婚才一个月,对于他的一切,很难说全盘了解。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想法,日高理惠又道:“如果你以为我们结婚的时间很短,相识不久,那就错了,我曾是外子著作的责任编辑。” 对此我们也确认过了。她曾经在某出版社工作,好像就是因此而认识了日高邦彦。 “当时我们俩曾为了下部作品进行过艰辛的讨论。虽然最后我负责编辑出的长篇小说只有一本,可是如果没有我们的讨论,那部作品根本不会产生。所以声称和野野口先生相关,简直是无稽之谈。” “那部作品叫什么名字?” “《萤火虫》,去年出版的。” 我没读过那本小说,于是询问一起去的同事。关于日高邦彦的小说,很多刑警都想办法翻了一遍。 他的回答很清楚,且意味深长。他说,在野野口修的笔记和磁盘里,恰恰没有与《萤火虫》内容相符的稿子。 事实上,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。它们的共同特征是,皆为日高邦彦出道三年内的作品。而在此之后的作品,也有将近一半在野野口的屋子里找不到相符的原稿。根据我的判断,日高邦彦一方面请野野口修当捉刀人,一方面自己也从事创作。 所以,就算有像日高理惠讲的“没有我们的讨论就不会产生”的作品,也不足为奇。 我将提问内容稍作改变,问她是否知道野野口修杀害日高邦彦的动机。 “关于这点,我一直在想,不过真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野野口先生为什么要对外子……老实说,至今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人就是凶手,因为他跟我们是那么亲密,我从没见过他俩动手或是吵架。我依旧以为,肯定是哪里弄错了。” 从她的表情感觉不出她是在演戏。 告辞的时候,她送了我一本书,灰色的封面掺着金粉,是《萤火虫》的单行本。她送我书,或许是希望我读后别再怀疑她丈夫的实力。 当天晚上,我开始读那本书。其实之前我问野野口修,日高邦彦是否有推理小说之类的作品时,他提到的就是这本。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特殊的用意,不过再进一步思考,或许是他特地举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作品。 《萤火虫》描写的是一个老男人和他年轻妻子的故事。男人是位画家,妻子原是他的模特儿。画家一直怀疑妻子对他不忠,就这点来看,与一般通俗小说并无二致。不过,事实上画家的妻子拥有双重人格,而自从画家得知此事之后,剧情急转直下。那女人的其中一个分身有个年轻情人,两人正计划要谋杀画家;另外一个分身却忠实于画家,且打心底爱他。画家考虑着是否该将妻子送进医院治疗,就在此时,书桌上放了这么一张便条:“会被精神科医生杀死的是‘她’,还是‘我’?” 也就是说,治疗过后,并不能保证被留下的是爱着画家的那个分身。不用说,这张便条是恶魔妻子放的。 苦闷的画家夜夜都梦见自己被杀害的情景:拥有天使般容颜的妻子对他展露微笑,突然,卧室的窗户开了,一个男人从外边窜了进来,持刀对他展开攻击,眨眼之间,男人变成了自己的妻子……他重复做着这样的梦。 最后,他的生命果真受到威胁。在正当防卫时,画家把妻子刺死了。然而,此后他却有了新的烦恼。在妻子被杀的前一刻,她好像刚变换了人格,他不知自己杀死的是天使还是魔鬼。这成为了永远的谜。 以上是我的大略整理。或许阅读能力强的人看后会有更特别、更高明的解释,譬如说男性日渐衰退的性欲或潜藏在艺术家体内的丑恶心机等,这些恐怕要深入体会才行。不过,语言文字水平一向很低的我,既不懂分章断句,又看不出表现手法的好坏。 这样说对日高理惠是抱歉了点,不过,“不太有趣”是我对这本书的真实想法。 我们来比较一下日高与野野口两人的简历。 日高邦彦读的是某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,然后直升该大学文学院的哲学系就读,毕业后陆续在广告公司、出版社待过,其间以一篇短篇小说获得新人奖的肯定,自此开始写作生涯,那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。刚开始写作的前三年,他的书卖得并不好,但第四年时,一本《死火》使他勇夺文学创作大奖,此后他便一步步朝人气作家的路途迈进。 野野口修就读于另一所私立高中,经过一次落榜,他也考上了某国立大学的文学院,专攻日文,并选修了教育学分,毕业后在公立初中任教。直至今年辞职为止,他总共待过三所学校,我和他同执教鞭的那所,是他的第二站。 野野口修以作家身份出道是在三年之前,他替一份儿童半年刊杂志撰写长约三十页的小说。但他未曾发行过小说单行本。 根据野野口修的说法,各自走上不同道路的两人于七年前再度会面。当时他在某本小说杂志上无意中看到日高的名字,想念之余就前去探访。 我对此持保留看法。就像先前所讲的,他们两人碰面后,大约过了一年,日高邦彦就得了文学大奖。不过得奖的那本《死火》却是最早与野野口稿子内容一致的作品。与野野口的相遇替日高带来了好运,这种推测应不算空穴来风。 我前往出版《死火》的出版社,询问当年负责的编辑。那人姓三村,是位谦逊的中年人,现已升任小说杂志的总编。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重点,旨在厘清日高邦彦当时写出的这部作品,是在他一直以来的实力范围之内,还是如有神助的难得佳作。 三村先生不答反问:“您是针对最近流传的影子作家传闻进行调查吗?” 他显得有点神经兮兮,这点我可以理解。对他们编辑而言,日高邦彦虽已亡故,却还是不能诋毁他的名声。 “既然说是传闻,就表示是没有根据的事,我只是想确认。” “如果毫无根据,我不相信您会提出这种古怪的问题。”三村一语将我戳破,接着回答道,“就结果来说,《死火》确实是日高先生写作的分水岭。也有人说,日高因那部作品而脱皮、蜕变了。” “这么说来,它比之前的作品要好上很多?” “嗯,可以这样说。不过,我并不觉得很意外,因为他本就很有实力。只不过,他之前的作品太粗糙,让读者挑出了很多毛病。也有人说,他的理念传达得不是很清楚,但这一点在《死火》一书中就处理得很好。您读过吗?” “读过,很精彩的故事。” “是吧?我至今依然觉得那是日高最好的作品。” 《死火》讲的是个普通上班族到外地出差,看到美丽烟火受到感召,立志成为烟火师傅的故事,很有趣,特别是关于烟火的描写更是精彩。“那本书是一气呵成、没经过连载吧?” “是的。” “日高先生在动笔之前,曾和你们讨论过吗?” “那是当然,不论何时,和哪个作家合作都是这样。” “那时,您和日高先生谈了些什么?” “首先是内容、书名、情节,接着则是讨论人物的性格等。” “是你们两个一起想的?” “不,日高先生基本上已经想好了。那是一定的,因为他是作家嘛。我们只是听取作家的故事,陈述意见。” “将主角设定为烟火师傅,这也是日高先生自己的创见吗?” “当然。” “那您听了以后作何感想?” “感想?什么意思?” “您没想到那确实是日高先生才有的创意吗?” “我没想到这个。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,因为写烟火师傅的作家并不在少数。” “有没有哪些部分是因为您的建议才修改的?” “并不多。我们看过完成的稿子,发现哪里有问题才提出来,至于要怎样修改则是作家的事。” “最后一个问题,如果日高先生拿别人的作品,用自己的语言、自己的表现手法加以改写,然后让您来读,您能分辨出那是别人的作品吗?” 三村略一思索后回答:“老实说,我分辨不出。因为要判断是不是某位作家的作品,借助的就是词汇的运用和表现的手法。” 他又补充说道:“可是警察先生,《死火》肯定是日高的作品。在他写作期间,我曾见过他好几次,他总是为还有破解不了的难题而非常苦恼。如果是以他人的小说为草稿,应该不会那么辛苦。” 对于这个,我不敢再说什么,只道了谢就起身告辞。但在我脑中却出现相反的情形。 我想,痛苦的时候要假装快乐是很困难,但快乐的时候要假装痛苦却好办。 我的影子作家假说并未动摇。 犯罪的潜在因素往往是女人,这句话人们耳熟能详。但针对这起案件,警方却并未深入调查野野口修与异性的交往情形。不知为何,专案组内部似乎产生了一种共识,认为野野口修和这种事扯不上边。或许是野野口本人的形象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错觉。虽然他长得不是特别丑,却令人很难想象跟他在一起的女性会是什么样子。 然而,我们看走眼了。即使是他,似乎也有交往密切的女性。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处调查的同事发现了线索。 他们找出了三件证据。第一件是一条围裙,格子花纹,很明显是依女性的喜好设计,放在野野口修的橱柜抽屉里,看得出是洗过、熨好后才收起来的。 这莫非是某位偶尔到这屋里来的女子,在帮他整理家务时使用的?我们如此猜测。 第二件是一条金项链,连礼盒一起用包装纸包着,是世界闻名的珠宝品牌,令人一看就觉得像是件待送的礼物。 第三件是旅行申请表,折成小块,和包装好的项链一起放在珠宝盒里,是某旅行社的固定格式表格,内容显示野野口修曾计划前往冲绳旅行。申请日期是七年前的五月十日,预计出发日是七月三十日,可见当时打算利用暑假去玩。 问题出现在参加者一栏中所填的姓名。和野野口修并列的名字是野野口初子,年龄二十九岁。 我们马上针对这名女性展开全面调查,结论是此人并不存在。准确地说,在野野口修的亲属中根本没有这号人物。合理的推测是,他和某名女子假扮夫妇,打算相偕去旅行。 由这三样证据我们可以推断,至少在七年前,野野口修有一名恋人。姑且不论现在他们的关系如何,他应该还对这名女子念念不忘,否则他不会郑重地把两人的纪念品收藏起来。 我向上司请求对这名女子展开调查。 我不确定她是否和这起案件有关,不过七年前正好是日高邦彦发表《死火》的前一年,当时野野口修境遇如何,应该见过这名女子就能知道。 首先,我试着去问野野口本人。面对撑坐在病床上的他,我说了发现围裙、项链和旅行申请表的事。 “我想问你,那件围裙是谁的?那条项链你打算送谁?还有,你计划和谁去冲绳旅行?” 面对这个话题,野野口修一改常态,非但表现出拒绝讨论的态度,还明显有些惊慌失措。 “这些事和这次案件有何关联?没错,我是个杀人犯,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,可是难道连不相干的个人隐私都必须公之于世吗?” “我没说要公之于世,你只要告诉我一个人就够了。如果调查结果显示这些真的与案情无关,我绝对不会再来问你,当然也不会透露给媒体。还有,我向你保证,我不会给那名女士带去麻烦。” “这和案情无关,我的话不会错。” “如果真是这样,你就爽快一点告诉我。老师你现在的态度,只会让我们更加猜疑,从而更彻底地调查。这样,很多事情都能真相大白,同时事情在媒体前曝光的几率也高了,这也是你不愿见到的吧?” 然而,野野口修并不打算说出那名女子的名字,反而就搜查的做法质问我。 “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,那里还有别人寄放的重要书籍。” 按照医嘱,会客时间有限,我只好离开了病房。 好在这趟并没有白来。我有把握,只要查明神秘女子的身份,肯定对厘清案情有帮助。 但从何查起呢?我先向野野口的邻居打听,是否见过女性到他家去,或是听到屋内传出女性的声音。一问到男女关系,就算口风一向很紧的人,也往往会出乎意料地积极提供线索。 但是这番探访一无所获,就连住在野野口家左侧、经常在家的家庭主妇也说没见过女性访客出入野野口家。 “就算不是最近的也行,难道几年前也没见过吗?” 因为听说这位太太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,我才这样问她。她和野野口是同一时期搬进来的,应该有机会看见他的情人。 “如果是更早以前,或许有,可是我不太记得了。”她回答道。这或许是最合理的答案。 我试着重新彻查野野口修的交游范围,连他今年三月才离职的那所初中也去了。然而有关他私生活的领域,知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。他一向就不太和人来往,自从生病以后,更是从未在校外和学校里的人碰过面。 无奈之下,我只好前往野野口修更早之前待过的那所学校。 七年前,他打算和情人一起去旅行时,应该就在那所初中教书。老实讲我不太想去,因为那也曾是我执教鞭的地方。 我计算好下课的时间,往那所学校走去。记忆中的三栋老旧校舍已有两栋翻新。若说有什么改变,也仅止于此。操场上足球队正练习着,与十年前的光景一模一样。 我无法鼓足勇气走进校门,只好站在外面,看着放学的学生从面前走过。突然,我发现人群里有一张熟识的面孔。那是一名姓刀根的英语老师,大概高我七八届。我追上去,叫住了她。她好像记起了我,惊讶地笑着。 我和她寒暄起来,泛泛地询问她的近况。之后,我直接挑明想问她有关野野口老师的事。刀根老师好像马上联想到最近引发话题的人气作家遇害案件,表情严肃地答应了。 我俩走进附近的咖啡店,这家店以前可没有。 “关于那件事,我们也很惊讶,想不到野野口老师竟然会是杀人凶手。”接着她以兴奋的语气补充道,“而你加贺老师,竟然还是案件的侦办人,真是太巧了。” “拜这巧合所赐,我成了最辛苦的人。” 听了我的话,她点了点头,好像深表认同。 我赶紧进入正题,首先问她:野野口修有无特定的交往对象? “这个问题可难了。”这是刀根老师的第一反应,“以女人的直觉来说,应该没有。” “是吗?” “不过所谓女人的直觉,只是光凭印象去猜测,偶尔也会有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情形,所以我想把一些基本信息告诉你会更好。野野口老师曾相过很多次亲,这你知道吗?” “不,我不知道。” “他相亲很频繁,有些应该是当时的校长介绍的,所以我才想他没有女朋友。” “那是几年前的事了?” “就在野野口老师离开我们学校前不久,应该是五六年前。” “在那之前怎样?也是频繁地相亲?” “这个啊,我记不太清楚。我问问其他老师好了,当时的那些老师大都还留在学校里。” “拜托你了,多谢帮忙。” 刀根老师拿出电子记事簿,输入待办事项。 我提出第二个问题:关于野野口修和日高邦彦的关系,她是否知晓一二? “对哦,那时你已经离开学校了。” “‘那时’指什么时候?” “日高邦彦得到某新人奖的时候。” “那后来怎样?我连重要的文学大奖都很少注意。” “我也是,此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新人奖。不过那时的情况很不寻常,野野口老师特地把刊登获奖作品的杂志带到学校,让大家轮流翻阅。他说得奖者是他的同班同学,兴奋得不得了。”这件事我没有印象,应该是我离职后才发生的。 “看来那时野野口老师和日高邦彦就有来往?” “我不太记得,不过我想那时应该还没有。可能是又过了一段时间,他们俩才再度碰面。” “你说过了一段时间,是指两三年以后吗?” “应该是吧。” 这与野野口修自己所说,是在七年前拜访日高邦彦、重新来往的说法不谋而合。 “对于日高邦彦,野野口老师有何评价?”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“什么意思?” “什么都行,不管是对他的人品还是作品。” “我不记得他针对日高本人说过些什么,对于作品倒是经常批评。” “你是说他不太欣赏日高的作品?他都是怎么说的?” “细节我忘了,不过大体都是相同的意思,什么曲解文学的含意、不会描写人性、俗不可耐之类,就是这样。” 这和野野口修本人的说法倒是大相径庭。他还说自己抄写这种作品,将其当成学习的范本! “即使瞧不起,他还是读了日高邦彦的书,甚至跑去找他?” “嗯,或许评价是出于文人相轻的心理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野野口老师也一心想成为作家,看到童年的故友超越自己,难免会觉得心慌。可他又不能若无其事,到底还是读了对方的书,这样他才有资格大加批评,说自己写的要比它有趣得多。” 这也不无可能。 “日高邦彦因《死火》获得文学大奖的时候,野野口老师的表现怎样?” “我很想说他忌妒得快要发狂,只是看上去好像不是这样。相反,他还到处跟人炫耀呢。” 这句话本身可以作出各种解释。 虽然没有查出与野野口修交往的女性是谁,这番谈话依然颇具参考价值,我向刀根老师道谢。 确认案情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后,刀根老师问我对于现在这份工作的感想以及当初转行的心路历程,我拣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敷衍她。这是我最不愿谈的话题之一,她大概也察觉到了,没有苦苦追问。只是,最后她说了一句:“现在,校园暴力事件还是层出不穷。” 应该是吧,我回答。只要提到校园暴力,我就会变得敏感,因为我总忘不了过去的失败。 走出咖啡店,我与刀根老师告别。 第二天,我们找到了一张照片。发现者是牧村,那天我和他再度前往野野口修的房子展开调查。 不消说,我们的目的是想查出与野野口修有特殊关系的女性是谁。围裙、项链、旅行申请表——现在我们手中有这三样证据,应该会有更关键的物品。 或许会有那个女人的照片,我们满心期待。既然他连纪念品都郑重地收藏,不可能不随身放着对方的照片。然而我们确实找不到那种东西,就连厚厚的相册里也找不到有关联的人物影像,真是太不寻常了。 “为什么野野口手边不留女人的照片呢?”我停住翻找,询问牧村的意见。 “应该是他没有吧?他俩若曾经一起旅行,才会有拍照的机会,否则要拿到对方的照片可没那么简单。” “连旅行申请表都保存完好的男人,竟然连一张情人的相片都没有,这可能吗?” 既然有围裙,就表示那个女子经常到这里来,那时应该就会拍照了吧?野野口修有一台能够自动对焦的相机。 “你是说应该会有照片,只是不知道藏在哪儿?” “是。但他干吗要藏起来?他被捕以前,应该不会想到警方会来搜他的屋子。” 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我环顾了一下房子,脑中突然灵光一闪。我想起日前野野口修讲过的一句话:“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,那里还有别人寄放的重要书籍。” 我站在一整面书墙前,从头开始按照顺序寻找。我猜这里应该有野野口所说的、不愿别人碰触的重要书籍。 我和牧村分工合作,一本本仔细查看里面是否夹藏着照片、信或便条之类的东西。 搜索持续了两个小时以上。 不愧是靠文字吃饭的家伙,他的书可真多,我们周围堆起的书就像比萨塔一样歪斜着。 会不会是我们想偏了?就算野野口修真的把照片或什么资料藏了起来,也应该不会藏得连自己要找都很困难。照理说,应该是随时可以拿出来,也可以随时收好才对。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牧村,他坐到放有文字处理机的书桌前,试着揣摩野野口修的工作情景。 “工作做到一半,突然想起那个女的,她的照片如果摆在这里就好了。”他所说的位置就在文字处理机旁边,可那里并未放有任何类似相片的东西。 “不会被别人发觉,又是伸手可及的地方。”牧村配合我的指令开始寻找,终于,他的目光落在厚厚的《广辞苑》上。他后来说,之所以注意到它,是因为“书页之间露出几张书签的纸角。这也不奇怪,因为查字典的时候,偶尔会需要对照好几个地方。我突然想起高中时代,有些朋友读书的时候,会把偶像明星的照片当成书签夹在书里”。 果真被他猜中了,那本《广辞苑》里总共夹了五张书签,其中一张是年轻女性的照片,好像是在一家休息站拍的,女子身着格子衬衫、白色长裙。 我们马上对该女子的真实身份展开调查,不过并未花上多少时间,因为日高理惠认识这个人。 照片中的女子名叫日高初美,是日高邦彦的前妻。 “初美小姐的娘家姓筱田,我听说她在十二年前和外子结婚。应该是五年前吧,她因交通意外亡故。我没亲眼见过她,我当外子作品的责任编辑时,她已经去世了。我看过家里的相簿,所以认得她。是的,我想这张照片中的女子正是初美小姐。”如今已成未亡人的日高理惠看着我们拿来的照片,说道。 “可以让我们看一下那本相簿吗?”我问。 日高理惠抱歉似的摇了摇头。“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。我们结婚的时候,那本相簿,还有初美所有的东西,几乎都被我先生送回了初美娘家。或许寄去加拿大的行李里还能找出一两件这样的东西,不过我实在不确定。反正不久那些行李又会被退回来,到时我再找找好了。” 可见日高邦彦对新太太还很体贴,应该这样解释吧。被问及这点的日高理惠并不怎么愉快地说道:“或许外子是体贴我,不过,我个人对于他保留初美的东西并不怎么排斥,因为我觉得那很正常。但我很少从外子口中听到初美的事情,怕是因为谈论她会让他感到痛苦。所以我也不太敢提这个话题,这并非出于忌妒,只是觉得没必要。” 她讲这番话时好像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感情。对于她的说法,我并未照单全收,总觉得有一半并非出自真心。 她对我们持有她丈夫前妻的照片相当好奇,询问这是否和案情有关。 “目前还不清楚,但这张照片是在很奇怪的地方找到的,所以我们就顺便调查一下。” 如此模棱两可的回答当然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。“你所说的奇怪地方是哪里?”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是在野野口修家里。“这个还不方便透露,对不起。” 她好像运用女性特有的直觉自行推理起来,继而露出惊诧莫名的神情,说:“我想起替外子守灵的那个晚上,野野口先生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。” “什么?” “他问我录像带放在哪里。” “录像带?” “一开始我以为他问的是外子收集的电影,后来才知道他说的好像是采访时所拍的带子。” “你先生采访时会用到录像机?” “嗯,特别是采访动态事物时,他一定会带录像机。” “野野口问带子在哪里?” “是的。” “那你怎么回答?” “我说好像已经送去加拿大了。和工作有关的东西全是外子负责打包的,我不太清楚。” “野野口怎么说?” “他说,行李寄回时请通知他。他解释道,有一卷工作要用的带子寄放在外子那里。” “他没有说里面拍的是什么吗?” “没有,”日高理惠试探地看着我说,“或许某人在里面。” 某人?她是指日高初美吧,不过我并未加以评论,只请她在行李从加拿大寄回时通知我们一声。 “野野口还和你讲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话吗?”说这句话时,我并未抱多大期待,只是随口问一下。 没想到日高理惠稍微迟疑后回答:“老实说,还有一件事。是更早之前了,野野口先生曾提到初美小姐。” 我有些惊讶。“他提到些什么?” “有关初美小姐的意外死亡。” “他怎么说?” 日高理惠犹豫片刻,随即好像下定了决心:“野野口先生不认为那是单纯的意外,他是这么说的。” 这句话引起我的关注,我拜托她再说清楚一点。 “没有什么更清楚的,他只是这样说。当时我先生刚好离开座位,很难得地只剩我们两个独处,我已不记得他为何会提到这个,只是这句话让我一直忘不了。” 这句话确实让人印象深刻。 “如果不是意外,那又是什么?当时他说了吗?” “嗯,我也问了,问他是什么意思。但他好像话一说完就后悔了,要我忘了那句话,也请我不要告诉外子。” “结果你怎么做?跟你先生说了吗?” “没有,我没说。刚才我也提过,我们总是避免谈初美的事,况且这种问题也不好随便问。” 日高理惠那天的判断应该没错。 为策周全,我们拿相片给熟悉日高初美的人确认,譬如经常出入日高家的编辑和邻居,结果大家都说确实是初美。 问题来了,野野口修为何会有日高初美的照片? 光凭这个还不足以得出任何结论。把围裙放在野野口家中、从他那里获赠项链、曾经打算和他共赴冲绳的女子会是日高初美吗?那时她已是名作家日高邦彦的妻子,他们俩应算是外遇了。野野口修与日高邦彦再度相遇是在七年前,而日高初美于五年前去世,他们俩确实有充足时间培养感情。此外,在野野口修家中找到的旅行申请表上面写的名字之一为野野口初子,会不会是日高初美的化名呢? 这些虽是我个人的看法,但我觉得它们绝不可能和此案毫无瓜葛,而野野口修死都不肯透露的犯罪动机肯定也与之有关。 我认定野野口修为日高邦彦捉刀的事绝对没错,因为很多证据都指向这一结论。只是,他为何甘于接受这样的待遇呢?我怎么都想不通。根据警方掌握的资料,野野口未曾从日高那边拿过什么好处。此外,在最近与编辑的访谈中,我也得知作家不可能出售自己的作品,比起钱,世人的肯定重要得多。 莫非野野口有重大把柄落在日高手里?如果真是这样,那会是什么? 这时,我不得不想到他与日高初美的关系。当然,因为这样就推论日高邦彦发现了奸情,以默许为条件,要挟野野口修替自己代写作品,未免太过牵强。毕竟,初美死后,野野口依然持续为日高提供作品,这又如何解释呢? 不管怎样,有必要查明野野口修与这两人的关系。可惜他俩都已过世,无法当面问个清楚。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,日高理惠的话突然映入脑海。她说野野口修认为初美的死并非单纯的意外。他说这句话是何居心?如果不是意外,又会是什么? 我开始着手调查那起交通事故。 档案资料显示,五年前三月的某天,深夜十一时左右,日高初美在前往便利店购物途中惨死于卡车轮下。事故现场刚好是弯道,当时又下着雨,而她打算穿越的马路并未画上斑马线。 警方的结论是,这起意外肇因于卡车司机的疏忽。对于一方是车子、一方是行人的交通事故而言,这是非常合理的判决。不过根据记录显示,司机好像并不承认是自己的过失,他坚称是日高初美突然从拐角冲出来。如果这是事实,找不到现场目击者的驾驶员可算是倒霉了。这份供词不足采信,因为处理交通事故的警察都知道,几乎所有撞死人的驾驶员一开始都会推说是行人的错。 我试着从假设的角度去想,如果那名司机的说法是正确的,如果真如野野口修所言并非单纯的事故,那只剩下两种可能:自杀与他杀。 如果是他杀,即指有人把她推了出去,那么案犯必定也会出现在现场,而且要等卡车驶到面前,再把她推出去。若是这样,司机没看到凶手就奇怪了。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自杀。野野口修认为日高初美并非死于意外,而是自杀身亡。 他为何会这么认为呢?难道他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,比如寄到他家的遗书? 野野口修应该知道日高初美自杀的动机,那是不是和他们的恋情有关呢? 她的不贞最终还是被丈夫发现了。因不想承受被抛弃的命运,她悲观地选择了死亡?如果真是这样,那她和野野口之间只是玩玩而已。 看来,无论如何都必须针对日高初美进行调查。得到上级的批准后,我和牧村联袂拜访她娘家。 筱田家位于横滨的金泽区,是一栋坐落于高地上、院落扶疏的雅致和式建筑。 初美的双亲都还健在,不过这天她父亲好像有事外出了,只剩母亲筱田弓江招待我们。她是一位体形娇小、气质高雅的妇人。 对于我们的造访,她好像并不惊讶。得知日高邦彦被杀的消息后,她就预感到警察迟早会找上门来,反倒是我们这么晚才来,让她颇为意外。 “从事那种工作的人,性情难免有些古怪。特别是工作遇到瓶颈的时候,他就会神经质,初美就这样抱怨过。不过,平常的他倒是个体贴的好丈夫。” 这是丈母娘对日高邦彦的评语。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台面话,我无法判定。对于上了年纪的人,特别是女人,我总是读不出她们的真正想法。 据她说,筱田初美和日高邦彦是在同任职于一家小广告公司时认识的。我们也已确认过,日高在那家公司约待了两年。 他们恋爱交往时,日高转往出版社工作,不久两人就结了婚。很快,他荣获新人奖,成为专职作家。 “一开始我家那口子也担心,把初美交给一个常换工作的人,不知好还是不好。不过老天保佑,那孩子好像不曾为钱伤过脑筋。后来邦彦成了畅销书作家,我们正高兴再也不用操心了,没想到初美却发生了那样的事……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。” 筱田弓江的眼睛有些湿润,但她强忍泪水,没在我们面前哭出来。五年过去,她似乎比较能够控制情绪了。 “听说她是在购物途中发生了意外?”我不经意地问起事故发生的细节。 “嗯,事后邦彦告诉我,那天她打算做三明治当夜宵,却发现吐司没了,才出门去买。” “我听说卡车司机一直坚持是初美小姐自己冲过去的。” “好像是这样。可初美从来就不是那么毛躁的孩子。只是当晚视线不良,她又横越连斑马线都没有的道路,难免会有疏忽。我想她当时可能比较心急。”“那时候他们夫妻俩感情怎样?” 我的问题让筱田弓江有些意外。“没有特别不好啊,这有什么关系?” “不,我没别的意思。只是出车祸的人很多都是因为有心事、精神恍惚才会发生意外,我在想令爱会不会也如此。”我试着自圆其说。 “这样啊?不过据我所知,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。只是邦彦忙于工作的时候,初美有时会觉得有点寂寞。” “哦。” 这个“有点寂寞”会不会就是问题所在?不过我没当场讲出来。 “意外发生之前,您和初美小姐常见面吗?” “不,就算邦彦的工作有空当,他们也很少回来,通常都是打电话来问候。” “光听声音,您没察觉什么不对劲吧?” “嗯。” 弓江点了点头。看她的表情,好像不明白为何警察要问五年前的事。她不放心地问道:“邦彦被杀的事情和初美有关吗?” “应该无关。”我回答。我向她解释,从事警察这行,凡是见到跟案情有关的人都要一一调查,否则就会觉得不舒服,即使是过世的人也不例外。弓江好像稍微打消些疑虑,但又持保留的态度。 “您有没有听初美提过野野口修?”我触及调查的核心。 “我听说过这人在她家里进出,说是邦彦的儿时玩伴,想成为作家。” “她还说了些什么?” “呀,这已经很久了,我不太记得了,她不常提起这个人。” 那是当然,哪有人会和母亲谈论自己的外遇对象? “我听说初美小姐的遗物几乎都放在这里,可否让我们看一下?” 弓江果然露出疑惑的神情。“虽说是遗物,但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。” “那没关系,我们只是要彻底检查是否有和日高邦彦或嫌疑人相关的物品。” “就算你这么说……” “她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?” “没有。” “相簿呢?” “那倒有。” “可不可以借我们一看?” “里面全是邦彦和初美的照片。” “没关系,有没有参考价值由我们自行判断。” 她一定觉得这个警察说话真是奇怪。如果我能告诉她初美和野野口修可能有关系就好了,可惜上级并未允许我这么做。 虽然一头雾水,筱田弓江还是进房间,拿了相簿出来。说是相簿,却不是衬着硬皮、豪华漂亮的那种,只是贴着照片的几本薄册子,一起放在盒子里。 我和牧村一本一本地翻看,照片里的女性确实和在野野口家找出的照片主角是同一人。 大部分的照片都标有日期,所以要在其中找出她和野野口修有交集的部分并不困难。我飞快地翻看,希望发现任何能暗示日高初美与野野口关系的证据。 终于,牧村发现了一张照片,他默默地指给我看,我马上明白他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它。 我拜托筱田弓江暂时把相簿借给我们,她虽然很惊讶,但还是答应了。 “初美还留下什么遗物吗?” “剩下的就是衣服,还有饰品、皮包之类的小东西。邦彦已经再婚了,这些还留在身边也不太好。” “有没有书信?比如信纸或明信片什么的?” “应该没有,我再仔细找找看好了。” “录像带呢?大约像录音带那样大小的。” 从日高理惠处得知,日高邦彦采访用的录像机是手提的V8。 “嗯,应该也没有。” “那可否请你告诉我们,初美生前和哪些人比较要好?” “初美嘛……” 她好像一时也想不起来,说了声“失陪一下”,再度走进里间,出来时手上拿了一本薄薄的册子。 “这是我们家的电话簿,里面有一两个初美的好朋友。” 她从中挑出三个名字,两个是初美学生时代的朋友,另一个则是广告公司的同事。三人皆是女性,我们把她们的姓名和住址全抄了下来。 我们马上对这三人展开访谈。学生时代的两位朋友自日高初美结婚以来就很少联络了。不过,前同事长野静子据说在初美发生意外的几天前,还跟她通过电话,足以证明两人的感情不错。以下是长野静子的证词: 我想初美一开始并不怎么在意日高先生,但在日高先生猛烈的攻势下,初美总算动了心。日高那人在工作的时候比较强势;初美则比较内敛,不太表达自己的情感。当日高向她求婚的时候,她也曾犹豫过,后来好像被说服了。然而她并没有后悔结婚,婚后看来十分幸福。只不过,日高成为作家后,她的生活状态似乎改变不少,所以她总显得有点疲倦。我很少听她抱怨日高。 意外发生之前吗?也没什么特别的事,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,就打电话给她了。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,谈话的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,大概是购物或聚餐之类的事吧。电话里讲的不都是这些?听到她发生意外,我简直吓呆了,眼泪都流不出来。从守灵到葬礼结束,我都在旁边帮忙。日高?像他那样的男人是不会在别人面前失态的,不过我看得出来他非常落寞。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,但感觉就好像昨天才刚发生一样。你说谁?野野口修?就是那个案犯吗?他有没有来参加葬礼?我不记得了,因为当时吊唁的宾客实在太多了。话说回来,警察先生,你们为何还要调查初美的事,难道那跟案情有关吗? 拜访日高初美的娘家两天后,我和牧村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的那家医院。按照惯例,我们先找主治医生谈。 医生颇为苦恼,说手术都已经安排好了,但病人好像缺乏手术意愿。野野口的说法是,他很清楚动手术对病情没多少帮助,既然如此,就让他多活一天算一天好了。 “有可能因为动手术而缩短他的寿命吗?”我问主治医生。 医生回答“这种事也不是毫无可能”。不过,他觉得动手术有一定的价值,值得一赌。 我记下这些话,和牧村进入野野口的病房。他撑起上半身,正读着文库本书籍。他很瘦,但脸色尚好。“好几天没见了,我正想着不知发生了什么。”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,不过一听声音就知道中气不足。 “我又找出一个问题来问你了。” 野野口修露出深受打击的表情。“又来了。没想到你是打不死的金刚,还是只要是刑警,全都是这副德行?” 我不理会他的讥讽,把带来的照片递到他面前——那张夹在《广辞苑》里的日高初美的独照。 “这张照片是在你屋里找到的。” 野野口修的表情瞬间僵住,呈现诡异的扭曲,呼吸也变得紊乱而急促。 “然后呢?”他问。光讲这句话就费了他九牛二虎之力。 “能否解释一下,你为什么会有日高邦彦的前妻,也就是初美小姐的照片,而且还好生收藏着?” 野野口修不看我,转头望向窗外。我凝视着他的侧脸。他仿佛正努力思索着什么,连我们都感受到了。 “就算我有初美的照片又怎样?这和此案根本没有关系,不是吗?” 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,依然将目光锁定在窗外。 “有没有关系请让我们来判断,老师你只要提供足以判断的材料就可以了,请老实一点。” “我是打算老实地告诉你啊。” “那就请你老实地解释一下这张照片。” “根本没有什么,这种照片不代表任何意义。那好像是以前拍的,我一直忘记要把它交给日高,不小心就夹在《广辞苑》里当书签使用了。” “什么时候拍的?这好像是哪里的休息站吧?” “我忘了。偶尔我也会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去赏花或参观祭典什么的,大概是那时拍的。” “你怎么只帮太太拍照?人家夫妻可是一对。” “哪能每次都刚好在一起?既然是在休息站,可能日高去上厕所了。” “那么当时拍的其他照片在哪里?” “我连这是什么时候拍的都不记得了,哪有办法回答你这种问题?或许摆在相簿里,又或许早就丢掉了,总之我没印象。”野野口修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。 我又取出两张照片放到他面前,背景都是富士山。 “这照片你记得吧?”我敢肯定,在看到那两张照片时,他咽了口唾沫。 “是从老师的相簿里找出来的,你不会连它们都不记得吧?” “……是什么时候拍的呢?” “这两张照片拍摄的地点完全一样,你还想不出是哪里吗?” “想不出来。” “富士川,准确地说是富士川休息站。刚刚日高初美的那张照片恐怕也是在那里拍的,她背后的阶梯告诉了我们。” 野野口修沉默不语。 很多同事一看就指出,日高初美的那张照片是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。据此,我们重新翻查了野野口修的相簿,结果发现了另外两张照片。在静冈县警的协助下,我们认为它们摄于富士川休息站的可能性非常高。 “如果你想不起来是在何时拍了初美的照片,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,这两张富士山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?这应该没有那么难吧?” “很抱歉,这个我也忘了,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有这样的照片放在相簿里。” 看来,他已经决定来个一问三不知。 “是吗?那我只好给你看最后一张照片了。” 我从上衣的内袋取出最后一张王牌——从日高初美娘家借来的那张。在拜访筱田家时,牧村发现了一张三名女子的合照。 “这张照片里有一件你非常熟悉的东西,你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吧?” 我凝视着野野口修观看照片时的表情。他总算稍微睁开了眼。 “怎么样?” “对不起,我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他的声音显得干涩。 “是吗?你应该知道这三名女子中哪位是日高初美吧?” 对于这个问题,野野口修未作任何回应,显然是默认了。 “那么,关于初美小姐穿的那件围裙,你有没有印象?你不觉得那黄白相间的格子很面熟吗?这和在老师屋里找出的那件一模一样。” “是又怎样?” “对于拥有日高初美的相片,随便你怎么敷衍都行,但你收着她的围裙,这又作何解释?在我们看来,只能推测你俩有暧昧的关系。” 野野口修低声咒骂,之后又再度陷入沉默。 “老师,可否请你告诉我们真相?你一直隐瞒下去,只会逼迫我们彻查。一旦我们有所行动,媒体就会闻风而来。现在他们还不知道,但难保他们日后会嗅到什么,就此乱写一通。如果你能老实告诉我们,我们也可以帮你想想对策。” 老实说,我不晓得这番话能产生多大效果,不过,看得出来野野口修开始动摇了。 “我只想明确地说一句,我和她之间的事和此案没有关系。” 听到他这句话,我放心多了,至少跨近了一步。 “你承认你们的关系?” “那还称不上关系,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,不论是她还是我,都很快就冷却了。” “你们是从何时开始的?” “我记不太清楚了,大概是我开始进出日高家之后的五六个月。当时我得了感冒,一个人躺在房里,她偶尔会来看我,就是那样发生的。” “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?” “两三个月吧。我刚刚也说了,时间很短,全是发烧惹的,我们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。” “但你后来还是继续和日高家保持来往。通常发生这种事后,一般人都会尽量回避见面。” “我们不是大吵大闹地分手的,而是在商量后觉得还是中断这样的关系更好。分开时就说好了,要像从前一样相处。话虽如此,我在日高家碰到她时,还是无法完全保持冷静。事实上,我去的时候,她多半不在家,大概是故意避开了。这么说或许不太妥当,不过我想若不是她意外过世,我迟早会和他们夫妇断绝来往。”野野口修淡淡地说,刚刚那份惊慌失措消失无踪。 我审视他的表情,估量这番话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。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,不过他这么冷静却又显得不太自然。 “除了围裙,在你的住处还找到了项链和旅行申请表,这两件也跟日高初美有关吗?” 他点点头:“我一时兴起,想要两人一起去旅行,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,只差提出申请,不过还是没有成行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我们分手了。这不明摆着吗?” “项链呢?” “就像你先前猜测的,那是我打算送给她的,但最后也不了了之。” “除此之外,你那边还有初美的遗物吗?” 野野口修想了一下后回答:“衣柜里挂着一条佩斯利花呢的领带,是她送给我的礼物。还有,放在餐具架上的梅森咖啡杯是她专用的,我俩一起到店里挑的。” “那家店的店名是……” “应该在银座,确切的地点和名字,我不记得了。” 确定牧村把上述内容记下后,我又问道:“我想你至今依然忘不了日高初美吧?” “没那回事,都已经过去了。” “那么你为何还小心地收藏着她的遗物?” “什么小心收藏!那是你个人的看法,我只是一直没有处理,让它摆着罢了。” “连照片也是吗?夹在《广辞苑》里的照片,你也是因为没空处理,才把它当书签用了好几年?” 野野口修好像辞穷了,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就是证明:“算了,你爱怎么想随便你,总之,那些和这次的事件无关。” “或许你会嫌我啰唆,不过有没有关系要由我们警方判断。” 最后我还有一件事想要确认:“对于日高初美因意外而死,你有什么看法?” “我很难回答,只能说我很悲伤,也很震惊。” “若是这样,你恐怕应该很恨关川。” “关川?谁是关川?” “你不知道?他的全名是关川龙夫,你至少应该听过吧?” “不知道,也没听过。” 他坚持这么说,我只好给出答案:“他是卡车司机,撞死初美的那个。” 野野口修显得有点心虚。“哦……是这个名字。” “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,这表示你没怎么恨他吧?” “我只是不记得他的名字,当然也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,因为我再怎么恨他,初美也不可能活过来了。” 我把从日高理惠那儿听来的事说了出来:“因为你觉得她是自杀的,也不能怪人家司机,是吧?” 事实上,他只说过觉得那并非单纯的意外,我却故意用上“自杀”二字。 野野口瞪大了眼睛:“你怎么会这么说?” “因为我听说你曾向某人这么说过。” 他好像已经猜出那人是谁了。“就算我真那么说过,也只是一时心直口快。我随便讲的一句话都被你们拿来大做文章,真伤脑筋!” “就算是心直口快好了,我们却对你为什么这样讲很感兴趣。” “我忘了。今天若是有人要你对从前讲过的每一句话都一一作出解释,我想你也会觉得很困惑吧?” “算了,这件事我们早晚还要再找你谈。” 虽然就这样离开了病房,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,野野口修一定觉得日高初美是自杀的。 我们回到警局不久,就接到日高理惠的电话。她说行李已从加拿大寄回,其中好像也有日高邦彦采访用的录像带。我们于是火速前往。 “行李中的带子全在这里。”日高理惠一面说,一面把七卷V8录像带排在桌上,全是长度为一小时的录像用卡带。 我一一拿起观看,外盒上只有一至七的编号,没有标题。对日高邦彦而言,这样的标注或许就足够了。 “你看过内容了吗?”我问。 “没有,我总觉得怪怪的。”这是她的说法,不过这样也很自然。 我拜托她将录像带借给我们,她答应了。 “对了,还有一样东西,我觉得应该让你们看看。” “什么?” “就是这个。”日高理惠拿出饭盒大小的方形纸箱放到桌上,“它和外子的衣服放在一起,印象中我不曾见过这个,应该是外子放进去的。” 我说了声“让我看看”,便接过箱子,打开箱盖。里面用透明袋子装了一把小刀,刀柄是塑料制的,刀长约二十厘米。我连同外袋一起拿起,感觉沉甸甸的。 我问日高理惠这是什么刀,她摇了摇头。“就是因为不知道,才请你们看看。我从来没有见过,也不曾听外子提起。” 我透过外袋审视刀子的表面,看来不像是全新的。 我又问:“日高邦彦有登山的爱好吗?” “据我所知没有。” 于是我们将刀子一并带回总部,立刻开始分工查看录像带的内容。我负责看的那卷讲的是京都传统工艺,特别是西阵织。影片记录了织工以传统古法织布的过程,以及他们每日的生活作息,偶尔会有说话的声音,应该是日高邦彦本人的解说。时长一小时的录像带大概只用了八成。 我问过其他侦查人员,他们看的录像带情形相同,我们只能判定这些是单纯为采访而拍的。后来我们干脆互相交换,以快进的方式再度浏览一遍,得到的结论仍是一样。 为何野野口修会向日高理惠询问录像带的事呢?难道不是因为里面拍的东西对他而言有特殊意义吗?可是,我们看完七卷带子,却找不到任何与野野口修有关的地方。 没想到竟然一无所获,我不免有些气馁。不过就在此时,从鉴识科传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——此前我拜托鉴识科对那把刀进行详细调查。 鉴识报告的内容大略如下: “刀刃部分有若干磨损的痕迹,应该已用过很多次,但上面不曾沾染血迹。刀柄部分有多枚指纹,经由比对的结果,证实全是野野口修的。” 这当然是值得重视的线索,只是我们想不出该作何解释。日高邦彦为何要把印有野野口修指纹的刀子当宝贝般收藏?还有,此事为何他连自己的妻子日高理惠也要隐瞒? 有人提议干脆去问野野口本人,被上级驳回了。专案组的所有人都有预感,那把刀将是让野野口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决定性王牌。 次日,日高理惠再度联络我们,称她又找到了一卷录像带。 我们急忙前往。 “请看这个。”她首先拿出一本书,是之前她送我的《萤火虫》单行本。 “这本书怎么了?” “你打开看看。” 我依言用手指轻翻封面,同行的牧村发出“咦”的一声。 书的内部已被挖空,里面藏着一卷录像带,简直就像是老派侦探小说的情节! “只有这本书和其他书籍分开放着。”日高理惠说。 可以确定这即是日高邦彦出于某种意图而特地收藏的录像带,我们等不及回总部,当场就播放出来。 屏幕上出现了某家的庭院和窗户,日高理惠和我们都马上认出那是日高家。因为是在晚上拍的,影像显得十分昏暗。 画面一角标示了拍摄的日期,是七年前的十二月份。 到底会出现什么呢?我探身向前仔细观看。镜头一直对着庭院和窗户,既无变化,也无人现身。 “我们按一下快进?”牧村话音未落,画面上已出现一人。 告白之章:野野口修的手记 下次加贺警官再来的时候,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答案?这几天我躺在病床上,一直想着这件事。依他此前的工作进度,我很难不作出这样的联想。事实上,他正以惊人的速度精准地接近真相,我好像随时都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。尤其是当我和日高初美的关系被识破时,我就已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,恐怕瞒不下去了。我突然想放弃,他的敏锐让我感到恐怖。或许我这么讲有点奇怪,不过他辞掉教职、选择如今这份工作是正确的。 加贺带了两件证物出现在病房——一把刀和一卷录像带。令人惊讶的是,听说那卷带子藏在被挖空的《萤火虫》里。我想,这真像日高会搞的把戏,也只有他会这么刻意而为。如果他不是将它藏在《萤火虫》里,而是在其他书中,相信即使是加贺,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发现事情的真相。 “请你解释一下这卷带子的内容,如果你想再看一遍,我们会向医院借录像机和电视。” 加贺只是轻描淡写地讲了几句,不过光这几句话就足以让我说出真相了。因为要说明那卷录像带的内容,非讲出所有的实情不可。那里面记录的,是非常诡异的东西。 即使如此,我依然试图作无谓的挣扎,打算拒绝回答所有问题。但我很快就明白这样做几乎没有意义。加贺仿佛早已料到我会使出沉默以对的招数,他自顾自地陈述起他的推理。真是令人惊讶,除细节外,他的推理几乎与事实一模一样。 他甚至还说:“以上这番话,就现在这个时间点而言,只能算是想象。但我们打算就用这个作为这次犯案的动机并就此结案。老师你之前也曾说过,动机怎样都无所谓,警方爱怎么写就怎么写,我现在就回答你,刚刚讲的那些就算是你的动机。” 没错,我之前确实跟他讲过那样的话。我不是开玩笑,是认真的,与其要我讲出杀害日高邦彦的真正理由,倒不如采用别人编造的适当说法。 当时我做梦也没想到,竟然会被加贺找出真正的理由,所以,要如何应付今天的这个局面,我压根儿就没想过。 “看来是我输了。”我强作镇定,努力保持和缓的语调。加贺应该也看出来了,我只是虚张声势。 “你可以说了吗?”加贺问。 “好像不说也不行了。就算我什么都不说,你也会把刚刚讲的话当成事实呈报给法庭。” “没错。” “若是这样,请你尽量确保内容的真实性,这样我也比较释怀。” “我自行推理总会有不正确的地方。” “不,几乎没有,真了不起!只是要补充的地方倒有几个,此外还牵涉到名誉的问题。” “老师的名誉?” “不,”我拼命摇头,“是日高初美的名誉。” 加贺好像懂了,点了点头,接着向同行的警察示意,要他开始准备记录。 “请等一下!”我说,“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回答吗?”“什么意思?” “这个故事有点长,有些部分我得在脑中先整理一下,如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,难免有未能尽实表达的遗憾。” “起诉书写好后,我们一定会让你过目。” “我知道,不过我也有我的坚持。我希望自白的时候,能用自己的话来陈述。” 加贺沉默了数秒后说道:“你想亲手写自白书?” “如果可以,我想这么做。” “我知道了,这样我们也更轻松。你需要多久?” “一整天就可以了。” 加贺看了下手表,说道:“明天傍晚我们再来。”他们起身离去。 这就是我写这份自白书的原委。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以供他人阅读为目的所写的长篇文章,也就是说,这将是我最后的作品。思及至此,我告诉自己,一字一句都不可马虎。可惜,我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推敲词汇。 就像我一再对加贺所说的,我和日高邦彦再度相逢于七年前。当时日高已经成为专职作家,距他获得某出版社的新人奖也已过了两年。他出版了以得奖作品为主、结合其他短篇作品的单行本,另外还写了三部长篇小说。“令人期待的后起之秀。”我记得当时人家是这么评价他的,每当有出道不久的作家出书,出版社总是如此吹捧…… 我们是童年故交,所以从日高出道以来,我就一直留意他的消息。我觉得他很厉害,却又忌妒着他,这点我不否认。怎么说呢,因为当时的我也以写作为终生抱负。 事实上,我和日高从小就不断谈论这一梦想。我们俩都喜欢阅读,如果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书,就会告诉对方,彼此交换欣赏,是他告诉我福尔摩斯和鲁邦三世的趣味,我则向他推荐了儒勒·凡尔纳。 日高常说:“像这样有趣的书,我也想写写看!”“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作家。”这种话他就是能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。虽然我不像他,总是理直气壮地大声嚷嚷,却也说过作家是自己憧憬的职业。 这种情况之下,被他超越的我多少有点忌妒,也无可厚非。相较于他的成功,我连作家的边都还没沾到。 但他毕竟是我的旧识,想帮他加油毋庸置疑。况且,对我而言,这也许是个机会。通过他说不定我能认识几个出版社的人。 有了这样的打算,我真恨不得马上就去见他,但转念一想,就刚成名的他而言,即使是童年挚友的鼓励也只是锦上添花、徒增腻烦而已。所以我打算好好读过他的作品后,再去向他道贺。 而在他的刺激下,我也总算开始认真创作。学生时代,我曾和几个朋友编过类似小报的东西,从那时起,我就已经在写小说了。 我从酝酿多年的几个题材中选出一个有关烟火师傅的故事,开始写作。 我老家隔壁住了一名烟火师傅,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,我曾多次到他的作坊去玩,当时他大概七十余岁。听那位老爷爷讲有关烟火的事非常有趣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。于是我想,如果把老爷爷讲的故事铺陈开来,不就是一篇小说吗?平凡的男子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,投身于烟火的制作……思及这样的情节,我开始着手写作。《圆火》是我为这部作品取的名字。 就这样过了两年,我终于下定决心写信给日高。信里我告诉他,我已经读过他出道以来的所有作品,希望他多努力。我为他加油,同时也表明希望能见上一面。 没想到,很快就有了回信。事实上,是日高将电话打到我家。我在信里附上了电话号码。 他十分念旧。仔细一想,从初中毕业之后,我们就没好好聊过。 “我听我妈说,你成老师了。有份安定的工作真好,我到现在都还过着既没薪水又没奖金的日子,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。” 说完,他似无心机地笑了。他之所以这么说,当然是因为潜意识中的优越感作祟,不过我并没有不愉快的感觉。 我们在电话里约好时间,先到新宿的咖啡厅碰头,再去后面的中餐馆用餐。当天,我从学校下班,直接穿着西装前往,他则穿着夹克、牛仔裤。“原来这就是自由职业者的打扮啊!”记得当时我有很特别的感触。 我们谈起往事,并聊起都认识的朋友的近况,之后话题就一直围绕日高的小说。在得知我真的读过他所有的作品后,日高显得非常惊讶。据他说,就连跟他合作的编辑,也有半数以上连他的一本书都没读完过,这真令我意外。 大多数时间里,他都很开心,也很健谈,不过,当我提到书籍的销量时,他的表情却显得有些阴郁。 “光拿到杂志的新人奖,书是卖不好的,因为没有多少人注意。同样是得奖,如果是著名奖项,情况就不一样了。” 我想,就算已经实现梦想,成为专业作家,还是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辛苦啊。 后来我仔细一想,或许当时日高已在写作之路上碰到了瓶颈,即所谓低潮,迟迟找不到克服的方法。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种情况。 我告诉他,自己也正写着小说,梦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真正的作家。我连这点都向他坦承了。 “有没有完成的作品?”他问我。 “没有。说来惭愧,我还在写第一本书,应该不久就可完成。” “那等你写好了拿过来,我看一看,如果不错,就帮你介绍给认识的编辑。” “真的?听你这么说,我写起来就更起劲了。我一点人脉都没有,还准备去参加哪家的新人奖评选呢。” “我劝你还是别大费周章地去参加什么新人奖,那个全靠运气,如果一开始不合筛选者的胃口,初选阶段就会被刷下来,即使再好的作品也一样。” “这我倒是听说过。” “是吧?还是直接找编辑比较省事。”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。 “作品完成后,我会马上联络你。”之后我们就分手了。 有了具体的目标后,我写作的决心也不一样了。原本拖拖拉拉写了一年多才写到一半的故事,却在和日高见面后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。用稿纸来算,是好几百页的中篇小说。 我和日高联络,告诉他书稿已经写好,请他帮忙看看。他要我把书稿快递到他家,我于是复印了一份,寄了出去。接下来就是静候他的回复了,从那天起,我连在学校时都无心工作。 但日高迟迟未和我联络,我想他应该很忙,没打算马上打电话催他。然而我有时仍不禁揣测,会不会是他觉得那部作品很糟,而不知该怎么回答我?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日益膨胀。 寄出稿件后一个多月,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。他的回复令我好生失望,他说他还没看。 “不好意思。最近正在处理一桩很棘手的工作,实在抽不出时间。” 听到他这么说,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。 “没关系,反正我不急,你就先把你的事处理好吧。”我反倒鼓励起他来了。 “抱歉。那稿件一寄来,我马上就看了,不过只翻了开头的部分,好像是讲烟火师傅的故事?” “嗯。” “你写的是住在神社隔壁的那位老爷爷吧?” 日高似乎还记得那位老烟火师傅,我回答:“是的。” “真怀念那些岁月,想赶快把它读完,却没有办法。” “你手头这份工作要忙到什么时候?” “我想大概还要一个月。不管怎样,我读完会马上和你联络。” “嗯,拜托你了。” 我挂了电话,想,写书这工作果然很辛苦。那时我对日高毫无戒心。 又过了一个月,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。虽然知道逼得太紧会造成对方的压力,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他对作品的感想,便忍不住拨了电话。 “抱歉。我还没看完。”他的回答再次令我失望,“这次的工作拖得比较久,你可不可以再等一下?” “无所谓……”说老实话,要我再等下去是一种折磨,我于是说,“如果你很忙,可不可以介绍别人帮我看一下,比如编辑?”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峻:“那可不行!我不想在内容、质量都不了解的情况下,就硬把书塞给忙得要死的编辑。他们每天都有一大堆不成熟的稿子要处理,就算要介绍给人家,我也希望自己先看过。如果你信不过我,我现在就可以把稿子退给你。” 他这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。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只是觉得你很辛苦,觉得若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就好了。” “很遗憾,这世上没有人会认真去读业余作家的小说。放心好了,我会负责把它读完的,我答应你。” “好吧,那就拜托你了。”我挂上了电话。 不出所料,又过了两周,他依然没有回复。我作好可能惹恼他的打算,再次拨电话过去。 “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。”不知为什么,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冷淡,让我有点担心。 “你看完了吗?” “嗯,刚刚看完。” 那你为何不马上打电话给我?我强忍住质问的冲动。“你觉得怎样?”我试着询问他对作品的感想。 “嗯,这个嘛……”他停顿了数秒后说道,“在电话里说不清楚,你要不要过来一趟?我们好好谈谈。” 他的话让我困惑,我只是想知道作品有趣没趣,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。不过,他会特地把我叫去他家,要跟我详谈,可见他已认真把稿子读过一遍了。“我一定会去打扰。”我有点紧张地答应了。 就这样,我造访了日高家。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,这次拜访会对我此后的人生产生多么大的影响。 那时,他刚买了现在这栋房子。他对外宣称是靠他上班时的积蓄买的,不过想必他父亲留下的遗产也有颇大的贡献。听说日高的父亲是在两年前过世的。还好他后来成了畅销书作家,否则这样的豪宅与他不太相称。 我带了威士忌作为礼物,来到他家。 日高以师长的姿态迎接我,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初美。 现在回想起来,或许那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。看到初美的瞬间,我心中就起了某种感应,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,所以更准确地说,是注定相遇的两个人终于在某个时间点交会了。我盯着她的脸庞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日高好像并未留意我的失神,他叫初美去冲咖啡,然后领我进入工作室。 我本以为他会马上谈论有关作品的事,他却迟迟未进入主题,而是谈起最近社会上发生的事情,又一味询问我执教的情形,初美送来咖啡之后,他还继续扯着不相干的话题。 我终于忍不住了。“对了,我那本小说怎样?如果不好,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。” 他总算不再嬉皮笑脸,告诉了我他的想法:“我觉得不错,不过题目定得不太恰当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……不太坏,但也不是很好,是吗?” “嗯,老实说,是这样,我感觉不出有任何吸引读者的特点。打个比方好了,就像食材不错,但烹调的方法错了。” “具体来说,到底哪里不好?” “嗯,应该是人物缺乏魅力吧,这应该归咎于故事太复杂了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整体格局安排不好?” “好像是。不过就一个业余作家而言,这样算是很不错的了。文笔还过得去,起承转合也有了,就是缺乏专业作品的魅力,如果只是故事好看,是无法成为商品的。”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,但听到这样的评价,还是觉得失望。如果真有明显的缺点,将它修正过来也就算了,可是“好看却缺乏魅力”的评语令我感到无从改起。换个说法,那就是“天生缺乏才能”的意思。 “那我保留这个题目,换个方式来写会更好吧?”我并不气馁,试着谈论今后的写作方案。 日高摇了摇头。“一直执著于一个题目不好,你就忘了那个烟火师傅吧。如果不这么做,恐怕难有进步,我劝你还是写个完全不同的故事。” 他的建议听上去挺有道理。 我问他,如果写好了其他故事,可不可以请他再帮我看?他回答非常乐意。 之后,我就马上着手下一部作品,但进行得并不顺利。我的第一本书是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写的,可写第二本时,我变得特别吹毛求疵,有时光是斟酌一个词,也会坐在书桌前耗上一个小时。这是有原因的——我开始意识到读者的存在。最初的作品并不是以供人阅读为目的而写,可现在有了日高这么一位读者。对于这件事,我好像有些神经质。后来我也体会到,太在意读者不是一件好事,或许这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差别。 在这样的情况下,第二本书难产了,但在此期间我经常到日高家去拜访。我们既是童年故友,友情恢复是很自然的事。对我而言,能够了解专业作家的生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,而对日高来说,也能借此增加和外界接触的机会。有一次他曾不小心透露,自从成为作家以后,他和人群就日渐疏远。 其实,我去日高家还另有私心,这点我必须坦白。我期待看到日高初美。每次我去她家,她总是笑脸相迎。比起浓妆艳抹,我觉得她穿家居服的样子更好看,她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子。她精心打扮的样子我未曾见过,说不定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令人屏息的妖艳女郎,这样或许更适合日高,但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宜室宜家的美女。 有一次,我没事先相约就登门造访,谎称正好来到附近,事实上,我是不自觉地想看看初美的笑容。那天日高恰巧出门了,我也只好略作寒暄就准备打道回府,因为我名义上要拜访的人是日高,不是她。 但幸运的是,初美挽留了我。她说刚烤了蛋糕,要我尝尝。我虽然嘴里喊着告辞,却丝毫也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于是厚着脸皮进去了。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光。我的心情非常亢奋,开始胡言乱语,而她并未露出嫌恶的表情,反倒像少女般轻声娇笑,令我欣喜若狂。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,告辞后冷风拂面的清新感受,我到现在都还记得。 后来,我依然假借讨论创作的名义,频繁进出日高家,只为一睹初美灿烂的笑容。日高似乎什么都没发现,事实上,他和我见面也有自己的考虑,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。 终于,我的第二本书稿完成了。我赶紧让日高过目,并询问他的感想。很遗憾,这本书依然没有得到好的响应。 “感觉是一本很普通的恋爱小说。”这是日高的评语,“少年迷恋年长女人的故事,市面上随便找就有一堆,应该加入一点新意才是。还有,女主角的部分也处理得不好,缺乏真实感,看来好像是完全虚构出来的。” 真是残酷的批评!我大受打击,特别是最后几句话伤我最深,因为被日高评为“缺乏真实感”的女主角,是我以初美为原型写成的。 “我是不是缺乏成为专业作家的实力?”我问日高。 他略一思索后回答:“反正你有固定的职业,没必要那么心急吧?我觉得你就抱着何时出书都可以的心态,把它当成兴趣去写会更好。” 这些话起不到安慰的作用。我曾经陶醉地以为,好歹都写到第二本了,应该算有些成绩了。自己到底是哪里不足?我真的非常懊恼。这个时候,就连初美温柔地鼓励我“打起精神来”,也起不了作用。 大概是因为深受打击,再加上长期睡眠不足,此后我的身体每况愈下,感冒迟迟未愈,终至缠绵病榻。此时,我深切体会到单身生活的苦楚,一个人缩在冰冷的被窝里,悲惨的感觉几乎将我淹没。 这时,令我喜出望外的幸运从天而降。这个我也跟加贺说过。没错,初美到我家探病来了。当我透过门镜看到她的时候,还一度以为是发烧让我神志不清了。 “我听我先生说,你感冒了,没去学校上班。”她说。前天日高打来电话,我确实跟他提起自己正卧病在床。 初美无视我的感激和惊讶,到厨房去帮我做饭。她连食材都买好了。我的脑袋昏沉沉的,是因为感冒的关系。 初美做的蔬菜汤非常特别,不,老实说,当时我根本尝不出味道。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是为我而来,甚至为我做饭,我就感到无比幸福。 由于这场病,我向学校请了一周假。身体瘦弱的我,只要一生病就很不容易好,这一直折腾着我。只有这一次,我必须感谢这种体质,因为在此期间初美竟然来看了我三次。她第三次来的时候,我问她是不是日高要她来的。 “我没告诉他我要来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……”她没有说下去,反倒要求我,“你可不可以也别跟他提起?” “我倒无所谓。”虽然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,却没有追问下去。 痊愈后,我想一定得向她道谢才行,于是决定请她吃饭。因为若送礼物,难保不被日高发现。 初美显得有点犹豫,不过还是答应了。她说,过两天日高正好要到外地采访,我们就约在那时好了。我没有异议。 我们一起去了六本木的怀石料理餐厅,那天晚上她住在我家。 关于我俩的关系,我曾对加贺说过“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”,我想在此提出更正,我们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对方。对她,我全无轻薄之心。第一次见到她,我就明白,她是我命中注定要碰到的人,而我俩认真地谈起感情可说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。 浓情蜜意之后,我从初美那里听到了令人惊讶的消息,是有关日高的事。 “我先生好像在骗你。”她悲伤地说。 “什么意思?” “他阻碍你成为专职作家,想让你放弃作家梦。” “是因为我的小说很无趣吗?” “不,不是这样,我觉得正好相反,你的作品比他的有趣,他才会忌妒。” “怎么会?” “我一开始也没有这么想,不,应该说不愿意这么想。但除此之外,我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他的怪异行为。” “怎么说呢?” “我记得你把第一本作品寄给他的时候,一开始他并不打算花很多精力去读。他曾经说过,帮业余作家看不入流的东西,连自己的品位也会跟着降低。他甚至还说,随便翻一下能交代过去就算了。” “咦?是吗?”这和日高本人的说法大相径庭,我一边这么想着,一边催促她说下去。 “其实,开始阅读后,他完全沉迷其中。他的个性我很清楚,没耐性的他,只要稍觉无趣,就会二话不说地把东西扔到一旁,因此,他那么认真地读你的小说,只能说是被你描写的世界吸引了。” “但是,他说过那部作品没资格成为专业的小说。” “所以我才察觉了他的企图。之前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过去,他都跟你说还没有看,那是谎言。我想他当时大概还没想到应付你的方法。而他最后得到的结论,必定是故意贬低你的作品,让你断了成为作家的念头。他明明这么认真地阅读你的作品,嘴上却说无趣,我听到后就一直觉得很奇怪。” “他认真阅读我的作品,是因为我们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嘛!”我无法相信她所说的话,如此辩解。 她很坚决地否认:“他不是那样的人,他那个人除了自己,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。” 她的口气如此肯定,我不得不感到疑惑。真没想到,她会这么看待恋爱一场后结为连理的丈夫。 仔细一想,要不是她对现在的丈夫产生幻灭心理,哪有我乘虚而入的份儿?想到这里,我的心情有些复杂。 初美还告诉我,最近日高的创作遇到了瓶颈,显得十分焦急,他完全想不出该写些什么,几乎丧失自信。或许就是因为这样,看到业余的我接连写出新的作品,他才会忌妒。她说:“总之,野野口先生,你最好不要再去找我先生商量写作的事,应该找个更有心帮你的人才是。” “但是,如果日高真的不想让我出道,直接叫我死心不就好了,干吗还帮我看第二本小说……” “你不了解他,他之所以不跟你明说,是为了阻止你去找别人商量。他让你抱着希望,好借此牵绊住你。事实上,说是要帮你介绍出版社,根本没那回事。”初美以不同寻常的激烈语气说道。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相信日高心里会藏着这样的恶意,但我也不认为初美是在胡说八道。 “总之,再观察一阵子。”我说。 看到我这样的态度,初美有点担心。 之后我到日高家的次数减少了,却是不争的事实。我之所以这样做,倒不是防着日高,实际上我是害怕在他面前跟初美碰面。我不敢保证,和她见面的时候,我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。日高是个观察力敏锐的人,一旦他发现我看初美的眼神不对,肯定会察觉出什么。 可要我好几天不跟她见面,却是难如登天。在外面幽会实在太危险,我们偷偷商量后,决定让初美到我家来。我想加贺应该知道,我住的公寓很少有人来,左邻右舍几乎没见过有人出入我家。而且,就算真的被看到了,没人知道她的身份,也就不用担心会传出奇怪的谣言。 初美趁日高出门就到我这里。虽然她不曾在这里过夜,却多次下厨,陪我共进晚餐。那时她总是穿上最喜欢的围裙,是的,就是警方发现的那件。看着她穿着围裙站在我的厨房里,我感觉我们就像新婚夫妇一样。 然而,相聚的时候有多快乐,分开的时候就有多痛苦。每到她非回去不可的时候,我们俩总是相对无言,幽怨地盯着时钟的指针。 “就算只有一两天也无所谓,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,那该有多好啊!”我们经常这样讲。明知不可能,却不由自主地做着同样的梦。 终于,有一天,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。日高因为工作上的关系要到美国出差一周,就他和编辑两个人去,初美留守。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。初美和我兴奋地讨论,如果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要做些什么,最后我们决定去冲绳旅行。我已经找好旅行社,甚至连定金都付了,就算只有几天也无所谓,能够如夫妻一样相处,对我们而言,就像是神话一样。 可是,满心的期待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。如你所知,我们的冲绳之旅并没有实现。日高的美国之行临时取消了,原本是某杂志的企划,临行前计划却喊停了,详情我不大清楚。日高似乎很失望,但相较于我们的心情,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。 一场美梦活生生地被打碎了,然而我想跟初美在一起的欲望却更甚于以往。即使刚见过面,却在分手后的下一秒又希望能马上见到她。 不过,从那时起她来找我的次数明显减少了。得知理由后,我整张脸都发白了,初美说,日高可能已经发现我俩的关系。她更进一步讲出我最害怕的那句话:“我们分手吧!” “要是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,他一定会报复,我不想让你惹上麻烦。”她又说。“我没有关系,只是……” 只是我不能让她跟着受苦。按照日高的个性,他是不可能轻易签下离婚协议书的。即便如此,我仍无法想象和初美分手的情形。 在那之后,我不知烦恼了多少天。我把教学工作抛在一边,苦苦思索摆脱困境的方法。终于,我决定了。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?不,既然加贺已经完全猜到,我根本没必要再次强调——我决定杀了日高。 我写得这么干脆,或许会让人觉得奇怪。其实老实说,我没犹豫多久就作出了这决定。在这之前,我就一直期盼日高能够死去。我不容许日高把我心爱的初美当成私有财产。人真是自私的动物啊!明明是我抢夺他的妻子,却还有这样的想法。不管怎样,为了这个原因,我不敢说我没有用双手结束他生命的念头。 对于我的提议,初美坚决反对。她甚至流着泪劝我不要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。她的眼泪却令我更加疯狂,我激动地表示,除了杀了日高以外,已经别无他途。 “你什么都不用担心,这全是我个人的行为。就算我失败了,甚至被警察抓去,也绝对不会连累你。”我对她说。你大可指责我,骂我被爱冲昏了头,我无话可说。 或许知道我心意已决,又或许明白不这样我们就无法在一起,初美终于下了决心,甚至说要帮忙。我不想让她遭逢任何危险,但她非常坚决,不肯让我孤身犯险。 就这样,我们计划着如何杀了日高。虽说是计划,却不怎么复杂,我们打算布置成强盗入室的情形。 十二月十三日。 深夜,我闯入日高家的院子,当时我穿的服装加贺已经知道了。是的,黑色的裤子配上黑色的夹克。我原本应该蒙面,如果这么做,之后的情势将完全逆转,可是那时我却没想到。 日高工作室的灯熄灭了,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窗沿,窗户没有上锁,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。我屏住呼吸爬到屋内。 日高正躺在房间一隅的沙发上,仰面朝上,闭着眼睛,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 次日他有一份活儿要交,所以今晚一整夜都得窝在工作室里。这点我已经跟初美确认过了,这也是我们选择当夜下手的原因。 在此,我有必要说明日高为何放着工作不做却在睡觉。因为初美在夜宵里动了手脚。她放了安眠药。日高平常就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,所以就算解剖时被验出来,也不用担心有人起疑。看到日高的样子,我确信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——他工作途中突然睡意来袭,便躺在沙发上休息,初美确认他已经入睡后,就把房间的灯关掉,帮我把窗户的锁打开。 其实我比较偏好勒毙的方式。用刀子戳刺,光想就觉得恐怖。但要假装成强盗闯入,用刀当凶器会更有说服力,打算闯入民宅的歹徒一定会带着比较像样的凶器。 要刺哪里才能迅速结束他的性命呢?我没把握,心想还是刺胸好了。为了握紧刀柄,我脱下了一直戴着的手套,盘算着待会儿把指纹擦掉就行。于是,我两手紧握刀柄,将刀高举到头顶。 就在此刻,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。 日高睁开了眼睛。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,就这么举着刀子,一动也不动,连声音都发不出来。相对于我的愕然,日高的动作倒是十分敏捷。等我回过神来,他已经制伏了我,刀也脱手了。我不由想起,他一直擅长运动。 “你想干吗?为什么要杀我?”日高问道。我当然无法回答。 于是他大声叫唤初美,不久,脸色铁青的初美来了。听到日高的声音,她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。 “打电话给警察,说是杀人未遂!”日高说道。 初美没有动作。 “怎么了?赶快打电话!别慢吞吞的!” “这……这是野野口啊!” “我知道,这不构成饶恕他的理由!他竟然想杀我!” “说老实话,我……” 初美想说自己也是共犯,日高却阻止了她:“你别废话!” 听他这么说,我明白了。日高发现了我俩的计划,才假装睡着,等我来自投罗网。 “喂,野野口!”日高按住我的脑袋说道,“你听说过防范盗窃条例吗?里面记载着关于正当防卫的事。如果有人怀着不法意图侵入你家,就算你把他杀了也不会被问罪。你不觉得现在就是那种状况吗?就算我现在把你杀掉,也没有人会说一个不字。” 他那冷酷的语气让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。我不认为他真的会动手杀我,却预见到他会给我不亚于此的折磨。 “这样做就太便宜你了,我也不会痛快……看来只好把你送到派出所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看了初美一眼,阴险地笑了笑,接着又把锐利的目光移回我身上。“这样对我也没什么好处,不管我有多正当的理由可以杀你,把你送进监狱,对我的人生也没什么作用。” 我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,只是觉得心里发毛。 终于,他松手放开了我,拿起一旁的毛巾,包住掉落的刀子,捡了起来。 “恭喜!今天就先放了你,你赶快从窗户逃吧。” 我惊讶地看着日高,他正微微地笑着。 “干吗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?趁我还没改变心意,你赶快出去。” “你有什么打算?”我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。 “现在让你知道就不好玩了。好了,你赶快出去吧。只是……”他让我看他手上的刀子,“这个我要当证据留着。” 那把刀子真的可以当证据吗?虽然那上面有我的指纹。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想法,日高说:“别忘了,证据不止这个,还有一样你怎么都抵赖不了的东西,下次也让你瞧瞧。” 那到底是什么呢?我实在想不出来。我望向初美,她的脸色一片惨白,只有眼眶红着。人类竟然会有如此悲容,我从来没有见过,之后也再没见过。 在完全摸不清日高有何打算的情况下,我踏上了归途。就此消失好了,这一念头我不知兴起过多少次,但终究没这么做,因为我挂念着初美。 此后,我每天都提心吊胆。我不认为日高不会报复,只是不知会以何种形式降临,我一直心存恐惧。 我自然再没到日高家去,也没跟初美见面,只通过几次电话。 “那天晚上的事他提都不提,好像已经全忘了。”她说。日高怎么可能忘记?他的安静沉默,反倒让我觉得更加诡异。他真正的报复要等几个月后才实现,我在书店发觉了这件事。加贺应该已经猜到了,没错!日高的新作《死火》出版了,那是由我的第一本小说《圆火》改写而成的。 我想,自己肯定在做噩梦。我怎么都无法相信,不,应该说不愿相信。 仔细一想,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报复。一心想成为作家的我,痛苦的心就仿佛被撕裂一般。也只有日高想得出这么残忍的方法。 对作家而言,作品就好像是自己的分身,说得简单一点,就像是自己的孩子。作家爱自己的创作,就像父母爱孩子一样。 我的作品被日高偷走了。他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后,在人们的记忆里,《死火》将永远是日高邦彦的作品,文学史上也会这么记载。只有我抗议才能阻止这种情形,日高却早已预见到,我绝对不会这么做。 没错,即使受到这样的对待,我也只能忍气吞声。若我向日高抗议,想来他必定会用一句话堵我:“如果你不想坐牢就闭嘴。” 言下之意,如果我揭发作品被剽窃,自己潜入日高家、想杀死他的事也会跟着曝光。 我多次想向警方自首,顺便告诉他们《死火》系抄袭自我的《圆火》。实际上,我甚至已经拿起话筒,想打电话给辖区的警察。 但我还是放弃了。我害怕因杀人未遂的罪名被逮捕,更令我害怕的,是初美会被当成共犯牵扯进来。日本的警察都很优秀,就算我坚持全是我一人所为,他们也会追根究底,找出证据。没有她的帮忙,事情怎能顺利进行?在此之前,日高就不会放过她。不管怎样,她都不可能无罪开脱。虽然我每日深陷绝望深渊,却依然希望只要初美过得幸福就好。看到这里,警方一定会笑着想道,都这时候了,还逞什么英雄?我承认,我是自我陶醉。可若不是这样,我怎能挨过那段痛苦的日子? 那段时间里,就连初美也想不出话来安慰我。有时她会趁日高不注意打来电话,然而,电话两头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外,我们能说的也只有哀伤、无意义的话语。 “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,他竟然把你的作品……” “没办法,我什么都不能做。” “我觉得对不起你……” “与你无关,只能怪我太蠢了,自作自受。” 就是这样。就算和心爱的人说话,也无法让我开朗起来。我无比绝望,情绪跌到谷底。 讽刺的是,《死火》大受好评。每次看到报纸杂志谈论这本书的时候,我都心如刀割。作品获得肯定,让我觉得很高兴,但下一刻,我就跌回现实——被褒扬的人不是我,而是日高。 他不但因此成为话题人物,甚至还获得颇具公信力的文学大奖。当他志得意满地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,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懊悔。好几个夜晚,我都彻夜难眠。 我就这样郁郁不乐地活着。 有一天,门铃响了。透过门镜向外望时,我的心跳突然加剧,竟是日高邦彦!自从我闯入他家以来,这是我们第一次碰面。那一刻,我想假装不在家。我一方面恨他窃取我的作品,另一方面却也感到愧疚。 逃避也不是办法,我心一横,打开了门。日高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站在哪里。 “你在睡觉吗?”他问。这天是星期天,我穿着睡衣。 “不,已经起来了。”“哦,没吵到你睡觉就好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往门内窥探,“可以打扰一下吗?我想跟你谈谈。” “好是好,不过屋里很乱。” “无所谓,又不是要拍艺术照。” 成了畅销书作家,拍照的机会自然多了,但何必来此炫耀。 他看着我:“你也有话想跟我说吧?肯定有很多话。” 我沉默不语。 我们往客厅的沙发走去,日高好奇地四处打量。我有点紧张,不知哪里还留存初美的痕迹。初美的围裙已经洗好,收进了柜子。 “就一个单身汉来说,你这里还挺整齐的。”他终于说话了。 “是吗?” “还是……有人会过来帮你打扫?” 听到这句话,我不自觉地看向他,他的嘴角依然挂着一抹冷笑,显然,他是在暗示我和初美的关系。 “你说有话要谈,是什么?”我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,催促他赶紧表明来意。 “嗬,干吗这么心急?”他抽着烟,说起最近轰动一时的政治腐败事件。这样慢慢地戏弄我,他肯定觉得很有趣。 终于,我的忍耐到达极限,正要发作,他以仿佛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:“对了,说起我那本《死火》……” 我不自觉地挺直背脊,期待着他接下来要讲的话。 “虽说凑巧,但我还是得因它和你作品的雷同说声抱歉。你那本书稿叫什么来着?‘圆火’……记得好像是这个名字。” 我双眼圆瞪,凝视着日高说这番话时镇静的表情。凑巧?雷同?如果那都不叫“抄袭”,干脆把这两个字从字典里删掉好了。我拼命忍住想脱口而出的冲动。 他马上接道:“不过,光解释为凑巧似乎也不太对。怎么说呢,我在写《死火》的时候,因为读到你的作品,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,这点我无法否认。或许某些植根于潜意识的部分,正好被你的作品引发出来了。作曲家不是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吗,在无意识的情况下,竟然写出与别人相似的曲子。” 我一语不发,静静地听他讲。这时我忽然产生一个很奇怪的想法,这人真以为我会相信这番鬼话? “这次的事情你没有追究,真是太好了。毕竟我俩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,还有过去的情分在。你没做出冲动的事,保持成熟理性的态度,对彼此都好。” 我想这或许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:不要轻举妄动才是识时务,今后也请你闭紧嘴巴,别再提起这件事。这样,我也不会把你谋杀未遂的事说出去…… 接着,日高开始说些奇怪的话。 “现在开始才是重点。”他翻起眼睛盯着我,“就像我刚刚讲的,因为种种要素的结合,产生了《死火》这部作品。这部作品受到很多人的喜爱,进而换来文学大奖的殊荣。这样的成功如果只是昙花一现,未免太可惜了。” 我清楚地感到血液正从我脸部流失。日高打算故技重演!就像《死火》改写自《圆火》一样,他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为草稿,改写成自己的新书出版。我还有一本小说寄放在他那里。 “这次你打算抄袭那个是吗?”我说。 日高皱起了眉头。“我没想到你会用那种字眼:抄袭?” “反正这里又没有别人,有什么关系?不管你如何狡辩,抄袭就是抄袭!”我出言激他。 他却面不改色地说道:“你好像不是很懂得抄袭的定义。如果你有《广辞苑》,不妨查查看。那里面是这么写的:抄袭,擅自使用别人的部分或全部作品。喏,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吧?未经许可的使用才是抄袭,如果不是就不叫抄袭。” 我在心中暗自驳斥:《圆火》正是被你擅自盗用了。 “你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为底稿来创作小说,却要我装聋作哑?” 他耸了耸肩。“你好像有点误会了。我打算和你做一笔交易,条件对你而言,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。” “我知道你要讲什么。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对抄袭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你就不会向警察告发那晚的事吧?” “你口气不要那么冲。我不是已经讲过,那晚的事我不追究了吗?我所讲的交易是更具前瞻性的。” 这种事还有前瞻和后瞻的分别?我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的嘴角。 “哪,野野口,我觉得你的确有成为作家的才能,但这和成为作家完全是两码事。再进一步讲,成为畅销书作家和才能没有关系,要达到那个地步,得靠点特别的运气才行。那就仿佛是朵幻想中的花,有的人企图摘取它,只会大失所望。” 在讲这番话的时候,日高的表情看得出有几分认真。或许他自己就曾经历过销售量不如预期的痛苦时期。 “你一直以为《死火》之所以成功,是因为你的故事很精彩。这当然无可否认,不过光有这个是不够的。讲难听一点,如果这本书不是署我的名而是用你的,你猜会怎样?作者的名字印上野野口修,会有什么结果?你有什么看法?” “这种事没做过又怎么知道。” “我可以肯定,绝对不行,这本小说将会为世人忽略,你只会感到空虚,就好像往大海中投入小石子一般。” 他的论调十分偏激,我却无从反驳。关于出版界,我还有些基本常识。 “所以你就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了?你是说你这样做是正确的,是吗?” “我要说的是,对那本书而言,作者不是野野口修而是日高邦彦,它应该感到幸福。如果不是这样,它不会被这么多人阅读。” “这么说来,我还得感激你呢!” “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,只是说出真相罢了。任何作品要受到推崇,都得有一大堆麻烦的条件配合才行。” “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。” “如果你知道,那应该也可以理解接下来我要讲的话吧?我的意思是,今后你就是作家日高邦彦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 “你不要这么惊讶,这又没什么大不了。我自然还是日高邦彦,你只要把日高邦彦想成书籍的售卖商标而不是人名就可以了。” 我总算听懂他想说什么了。 “简单地说,你要我做你的影子作家?” “这名词听来好像猥琐了点,我不是很喜欢,”日高点头后继续说道,“不过明白点讲就是这样。”我恶狠狠地盯着他:“真亏你说得出口!” “我无意冒犯,刚刚我也讲了,这对你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事。” “没有比这更坏的事了。” “你先听我说。如果你肯提供作品给我,出单行本的时候,我可以给你四分之一的稿费,不坏吧?” “四分之一?真正写书的人连一半都拿不到?这真是很不错的条件啊。” “那我问你,如果用你的名字出书,你以为能卖掉多少?会超出以日高邦彦的名义卖出的四分之一吗?” 被他如此质问,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假设以我的名义出书,不要说四分之一,恐怕连五分之一、六分之一都不到? “总之,”我说,“我不打算为钱出卖自己的灵魂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不答应?” “当然!” “噢,”日高露出意外的神色,“我真没想到你会拒绝我。” 他那冷冷的语气让我不寒而栗。他脸色一变,眼底透着阴险的光芒。 “我本不想撕破脸,不过你没这个雅量,我也没有办法。我也不用一直跟你客气了。”说完,日高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个方形包裹,放到桌上。“这个我放在这里,等我回去后,你再一个人慢慢看。看得差不多了,记得打电话给我,希望那时你已改变心意。” “这是什么?” “看了就知道。”日高站起身。 日高走后,我打开包裹,里面有一卷VHS的录像带。这时我还不明白,只是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我把带子放进录像机。 加贺应该已经知道了。屏幕上出现的是日高家的庭院。看到画面斜下方显示的日期,我的心瞬间冻结。那正是我刺杀日高的日子。 终于,一个男人出现在镜头前。他全身黑衣,努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,但他的脸却被拍得一清二楚。真该死!那时为何没想到要蒙面呢? 任谁都可以一眼认出,侵入者是一个叫野野口修的男子。这个愚蠢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摄影机正对着他。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面向庭院的窗户,潜入日高的工作室。 录像带只拍到这里,却已足够成为充分的证据。假设我否认杀人未遂,那当警察问我为何要潜入日高家的时候,我怎么回答呢? 看完录像带,我精神恍惚了很久,脑海里不断响起杀人未遂那晚,日高曾经讲过的话:“别忘了,证据不止这个,还有一样你怎么都抵赖不了的东西。”他说的恐怕就是这卷录像带。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,电话铃响了,是日高打来的。他好像一直在监视我似的,时机恰到好处。 “看了吗?”听他的声音,好像觉得此事很有趣。 “看了。”我简短地回答。 “哦,觉得怎么样?” “什么怎么样……”我试着询问最在意的那件事,“你果然早就知道了。” “什么?” “那晚我会……溜进你的房间,你事先就把摄像机准备好了?” 他笑了起来。“你的意思是,我早就料到你会来杀我?那种事我连做梦都想不到呢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 “该不是,”他不让我说下去,“你自己对谁讲了,说你某日某时要来杀我。如果真是这样,难保隔墙有耳,被我不小心听到了也说不定。” 我警觉到日高想让我说出初美是共犯的事实。不,他知道绝对无法从我口中套出初美和我的事,才用话套我。 听我无话可答,他继续说道:“我会装摄像机,是因为那阵子经常有人到院子里搞破坏,我是为了吓阻对方才装的。会拍到那种画面,我真连做梦也想不到。现在,我已经把摄影机拆了。” 他的话我一句也不信。不过,现在再说什么都太晚了。 “然后呢?”我说,“你让我看这卷录像带,想要我做什么?” “这种事还要我讲明白,你这不是装傻吗?我提醒你一句,那卷带子是复制的,母带还在我手里。” “你这样威胁我,就算我勉强答应为你捉刀,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。” 话一出口,我就后悔了。这摆明了,我已经屈服于他的胁迫,然而我无力与他对抗也是不争的事实。 “不,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,我相信你。”日高一副胜券在握的口气,他一定觉得总算突破了障碍。“我再跟你联络。”说完他就挂了电话。 之后的日子,我仿佛行尸走肉般活着。我不晓得自己今后会怎样。我照常到学校上班,但可以想见,课上得一塌糊涂。恐怕连学生都有了怨言,我甚至被校长叫去责骂了一顿。 然后,偶然之中,我在书店看到了。某小说杂志刊载了日高的作品,称之为他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。 我的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着,迅速翻看了那篇小说。其间我感到一阵眩晕,几乎就要昏倒在书店里。不出所料,这本小说是以我交给日高的第二部作品为蓝本改写成的。 我陷入无比绝望的困境,每天都在想,那个杀人未遂的夜晚,自己是多么愚蠢啊!我思量着,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算了。不过,我连这样的勇气都没有。就算我远走他乡让日高遍寻不到,也别想更动户籍,那么就不可能找到像现在一样的教职。我如何谋生呢?身体瘦弱的我没有自信从事体力工作。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缺乏谋生能力这一事实。更何况,我心里惦记着初美。她又将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日高身边?一思及此,我就痛彻心扉。 不久,日高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出了单行本,销售情况颇佳。每次只要看到它挤进畅销书排行榜,我的心情就很复杂,极度悔恨之中又掺杂了那么一点骄傲。平心而论,倘若以自己的名义出版,确实不可能卖得这么好——这点我不是没有冷静分析过。 又过了几天,某个星期日,日高再度登门造访。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屋子,像往常一样,一屁股坐到沙发上。 “这是我答应你的。”他边说边将一个信封放到桌上。 我伸手取过,往里一看,是一沓钞票。 “两百万。”他说。 “什么意思?” “什么意思?我没别的意思,只是把卖书的钱拿来给你,按照我们的约定,四分之一。” 我惊讶地瞪着信封里的钞票,摇了摇头:“我说过不出卖灵魂。”“你别大惊小怪,只要把它想成是我俩合作的就行了。这种合作关系如今也不少见,领取报酬是你应得的权利。” “你现在做的,”我看着日高说道,“就像把妇女强暴后,再给人家钱一样。” “不一样。” “哪里不一样?” “没有女人被强暴了还默不作声,而你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。” 日高的话虽然无情,却让我毫无辩驳的余地。 “总之,这个钱我不能拿。”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,把信封推了回去。 日高只是看着信封,并没有动手收回的意思。他说:“那就先放在这里好了。老实说,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以后的事。” “以后的事?” “讲具体一点,就是接下来的作品。某月刊决定要连载我的小说,我想跟你谈谈,要写些什么东西。” 他讲话的语气好像已经把我定位成他的影子作家,而我只要稍有不从,他就会马上抬出那卷录像带的事。 我坚决地摇头。“你是作家,应该也明白,以我现在的精神状况,根本构思不出任何小说。你要求我做的事,不论在身体还是精神上,都不可能办到。” 但他毫不退让,说出了我始料未及的话:“现在就要你马上写出来,是强人所难了点。不过要你把已经完成的故事奉上,应该没那么难吧?” “我没有已经完成的故事。” “你别蒙我。你在编小报的时候,不是写过好几则故事吗?” “啊,那个……”我寻思搪塞的借口,“那个已经没有了。” “胡说!” “是真的,早就处理掉了。” “不可能,写书的人肯定会留着自己的作品。如果你硬要说没有,那我只好搜上一搜。嗯,我想我没必要翻箱倒柜地找,只要看看书架、抽屉,应该就够了。”他站起来,往隔壁的房间走去。 我慌了,因为正如他所料,练习用的大学笔记就摆在书架上。 “请等一下!” “你打算老实拿出来了?” “……那个发挥不了什么效用。学生时代写的东西,文笔粗糙、结构松散,根本没办法成为给成人阅读的小说。” “这由我来判断,反正我又不是要成品,只要是璞玉就行,我会负责把它雕琢成可卖的商品。《死火》不就是经过我的加工,才成为留名文学史的佳作?”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。剽窃别人的创意,竟然还可以如此自夸,这点我怎样都无法理解。 我请日高在沙发上稍坐,自己进入隔壁房间。 书架的最高一层,摆着八本陈旧的大学笔记,我抽出一本。就在这时,日高进来了。 “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?” 他充耳不闻,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笔记,迅速翻看其中的内容。接着,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,二话不说,把所有笔记全抽了出来。 “你别耍花样。”他奸诈地笑着,“你拿的那本只不过是《圆火》的初稿,你打算用这个蒙混过去?”我咬着唇,低下头。 “算了,总之这些笔记我全借了。” “日高,”我抬起头对他说,“你不觉得可耻吗?你得借别人学生时代的稿子才能写下去,是因为你的才能已经枯竭了吗?” 这是我当时所能作的最大限度的攻击了。我想,不管怎样,我都要反击。 这些话好像真的起了作用,日高双目充血地瞪着我,一把揪住我的衣领。 “你连作家是什么都不知道,别说大话!” “我是不知道,不过我有资格这样讲,如果一个作家落到这种地步就太可悲了。” “是谁一心向往成为作家的?” “我已经不向往了。” 听我这么说,他松开了手。“这才是正确的。”撂下这句话,他转身走出房间。 “等一下,你忘了东西。”我拿起装着两百万的信封,追上了他。 日高看了看信封,又看了看我,最后耸耸肩,把钱收了回去。 又过了两三个月,日高的连载在某杂志开始了。我读了作品,发现那又是出自我笔记的某篇稿子。这时的我不知是已经死心了,还是有了某种程度的觉悟,已不再像以往那么惊讶了。我甚至想,反正自己已放弃成为作家,不拘何种形式,只要自己想出的故事能让世人阅读就好了。 初美依然不时和我联络。她诉说着对丈夫的不屑,不停地向我道歉。她甚至还说:“如果野野口先生觉得向警方自首,坦承企图杀害那个人的事会好些,不用顾虑我。只要能和你在一起,我随时都作好被责罚的准备。” 初美已经察觉,我之所以任由日高予取予求,是因为不想连累她。听到她这番话,我高兴得要流下泪来。因为我真实地感受到,就算无法见面,我们的心还是紧密地连在一起。 “你不用考虑这么多,我会想办法的,肯定还有其他出路。” “可是,我对不起你……”她在电话那头哭泣着。 我继续讲些安慰她的话,可是,老实说,今后要怎么办,我一点主意都没有。虽然我嘴上说一定会有办法,却痛切地感受到那是在自欺欺人。 只要一想起这段往事,悔恨就一直折磨着我。为何当初我不照她讲的去做?我很清楚,如果我们两个去自首,今后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,但至少我不会失去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。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吧?没错,初美死了。那噩梦般的一天,我永远都忘不了。 我是从报纸上得知了消息,因为她是知名作家的妻子,所以报道也比一般的交通事故详尽。 我不知道警方是怎么调查的,报纸似乎并未对“这是起单纯意外”的说法产生怀疑。后来,我也没有听到任何其他的解释。但是,从听到消息以来,我就一直坚信,那绝对不是意外!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。至于动机,应该不用我特地写出来。 仔细一想,正是我害死了她。如果不是我昏了头,企图杀了日高,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。 这就叫虚无吧?那段时间,我只是具行尸走肉,连随她而去的力气都没了。身体状况不好,经常向学校请假。 初美死后,日高依然继续工作。除了以我的作品为小说的初稿外,他好像也发表自己原创的作品。至于哪一方的评价比较高,我不是很清楚。 我收到他寄来的包裹,是在初美过世后的半年,大信封里装着约三十张A4纸,是从文字处理机上打印出来的。 最初我以为那是部小说。在阅读的过程中,我才明白全非如此。那是初美日记和日高独白的结合体。日记的部分,初美深刻地描写,她如何与N(即我)陷入情网,并合谋杀害亲夫。日高独白的部分则淡淡陈述未察觉妻子已然变心的丈夫的悲哀。然后,那起杀人未遂事件发生了。到这里为止,写的几乎都是事实,但是,很明显,之后是日高自己编的。故事演变成初美深自懊悔,请丈夫原谅自己的过错。日高花了很多时间与她长谈,决定两人从头开始。可是就在这时,初美遭遇交通事故,这本莫名其妙的书以她的葬礼为结尾。或许读者看了会觉得感人肺腑,我则目瞪口呆。这是什么? 那天晚上,日高打了电话过来。“你读了吗?”他问。 “你打算怎样?竟然写那种东西。” “我打算下周把它交给编辑,下个月的杂志应该就会登出。” “你是认真的吗?你这么做,不怕导致严重的后果?” “或许吧。”日高异常冷静,反倒使我更加害怕。 “如果你让这种东西登出去,我就把真相讲出来。” “你要说什么?” “那还用问,当然是你抄袭我的作品!” “哦?”他一点也不紧张,“谁会相信这种鬼话?你连证据都没有。” “证据……” 我忽然醒悟,笔记已经被日高抢走,拿它作为日高抄袭的证明已不可能。接着我又想到,初美——唯一的证人也死了。 “也好,”日高说,“这篇手记也不是非得现在发表不可,我们可以再商量。” 他想说什么,我终于有点懂了。他说:“五十张稿纸。如果有这样现成的小说,我倒是不介意把它交给编辑。”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,他设计好圈套,让我怎样都无法拒绝代他写作。而我真的束手无策,为了初美,这样的手记说什么也不能流出去。 “什么时候要?”我问。 “下周日以前。” “这是最后一次吧?”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只说“你完成后马上通知我”,就挂断了电话。 严格来说,就是从这天起,我正式成为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。此后,我先后帮他写了十七篇短篇小说和三部长篇小说。被警察查封的那些磁盘里,存的就是这些作品。 加贺警官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,难道真的没有方法可以反抗?或许他会产生这样的质疑,然而老实说,我已厌倦和日高打心理战了。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把小说写好,他就不会把我和初美的过去公之于世,这样对我来说更轻松。说也奇怪,两三年后,我和日高真的成为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。 他介绍专出童书的出版社给我,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对儿童文学不感兴趣。也许,他对我也有一点愧疚。有一次,他跟我讲了这样的话:“等到下次的长篇写完,我就放了你,我们的合作关系就此结束。” “真的?”我怀疑自己的耳朵。 “真的。不过你只能写儿童小说,不准来抢我的饭碗,知道吗?” 我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,总算可以自由了! 后来我多少猜到,日高的转变和他与理惠的婚事有关。他们打算移居温哥华,日高大概也想借此机会,同从前的堕落划清界线。 新婚夫妻满心期待前往温哥华的那天赶快到来,而我迫不及待的心情恐怕更甚于他们。 那一天终于来了。 我拿着存有《冰之扉》原稿的磁盘,前往日高家。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直接拿磁盘给他。他到加拿大以后,我要送稿子就得通过传真,因为我没有电脑。《冰之扉》的连载一结束,我们的关系也会随之终结。 从我手里接过磁盘,日高兴高采烈地说着温哥华新居的事。 我敷衍着听完后,提出自己此行的目的。 “之前的那些东西呢?我们讲好今天要还我的。” “之前的东西?什么?” 明明没有忘记,但不这样逗你,他就不痛快——这就是日高的个性。 “笔记本,那些笔记啊!” “笔记?”他装蒜似的摇了摇头,接着“啊”了一声,点了点头,“那些笔记呀,我忘了。” 他打开书桌的抽屉,从里面取出八本旧笔记。没错,就是他从我这里夺去的东西。 我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。只要有这个在手,就能证明日高抄袭我的作品,我就能和他保持对等的关系。 “你好像很高兴。”他说。 “还好。” “不过我在想,你要它们有何意义?” “意义?应该有吧?这可以证明你曾发表的那些小说,是以我的作品为原型写的。” “哦?但反过来解释也通吧。我也可以认为,那些笔记的内容是你看了我的作品后才写的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我觉得一股寒意穿透背脊,“你想借此蒙混过去?” “蒙混?到底是谁在蒙混?要是你把这些东西拿给别人看,我也只好这么说了。你说,他们会相信谁?算了,我不想为这个跟你争辩。只是,你若以为取回笔记,会让你在我面前稍占优势,我想那是你的错觉。” “日高,”我瞪着他,“我不会再为你捉刀了,我替你写的小说——” “《冰之扉》是最后一本,对吧?这事我知道了。” “那你为什么还讲那样的话?” “没什么特别的理由,我只是想说你我的关系不会有任何变化。” 日高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,这让我确定了一件事。此人没打算放过我。一旦有需要,他还会利用我。 “录像带和刀子在哪里?”我问他。 “录像带和刀子?那是什么?” “你别装了,就是那晚的刀子和录像带啊。”“那些我好生保管着,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。” 日高正说着,有人敲门。理惠走了进来,告知藤尾美弥子来访的事情。 原本应该是不想见的人,日高却说要见。他这样做,只是想把我打发走。 我隐藏起内心的愤怒,跟理惠道别后,走出了玄关。在手记里,我写理惠一直送我到大门口。正如加贺警官所指出的,事实上只送到玄关。 走出玄关,我又折回庭院,靠近日高的工作室,蹲伏在窗户下,偷听他和藤尾美弥子的谈话。不出所料,日高只能勉强敷衍。那女子质疑的《禁猎地》一书全是我写的,日高根本无法给出任何具建设性的提议。 藤尾美弥子一脸不耐地离去,不久理惠也出了门,最后连日高也走出了房间,应该是去上厕所。 我想,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。一旦错过今天,恐怕今生再也没法从日高的魔掌中逃脱了。我有了一定的觉悟。 窗户没有上锁,多幸运!我偷偷躲在门后等着日高,手里紧握着黄铜镇纸。 我想之后的事不用我多说了。他一进屋,我二话不说就往他头顶砸去,他立刻就昏倒了。我不确定他死了没有,为求保险,我又用电话线缠住他的脖子。 后来发生的事一如加贺警官的推理。我利用他的电脑,制造不在场证明。我得承认,这个伎俩是我之前写儿童侦探小说时早就想好的。你想笑就笑吧,就像前面写的,那确实是骗小孩的伎俩。 即使如此,我还是希望自己的罪行不被发现,同时,我也希望数年前的杀人未遂事件不会曝光。我请理惠一等日高的录像带从加拿大寄回来,就马上通知我,也是为了这个。 加贺警官竟一一挖掘出我的秘密。老实讲,他那敏锐的推断力让我深恶痛绝,然而就算我恨他也于事无补。 就像我一开始所写的,在得知证据之一的录像带藏在挖空的《萤火虫》中时,我非常惊讶。《萤火虫》是少数日高亲手创作的小说之一,内容描写主角遭妻子及其情夫共同谋害的那段,不用说,是起于那晚的灵感。看到我从窗口潜入的影像,再和书的内容加以比对,加贺警官很快就猜出事情的真相。对此,我不得不佩服日高心思缜密。 我想说的全说完了。先前,为了不让我和初美的恋情曝光,我怎样都不肯说出杀人动机,给警方造成很大的麻烦,不过,如果你们能够稍稍理解我的心情,那就是我的福气了。 现在,我已准备好接受任何制裁。 过去之章(一):加贺恭一郎的记录 五月十四日,我前往野野口在三月以前任职的市立第三初中。正值放学时间,返家的学生自校门口蜂拥而出。操场上,一名看似田径队员的男子正用铁耙整理着沙地。 我走向总务处的窗口,报上姓名,表明自己想与熟识野野口的老师谈谈。女职员与上司商量后,站了起来,去了教务处。她去的时间比我想象的久,正感不耐之际,我猛然想起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。等了大约二十分钟,终于有人领我到会客室去。 身材矮小的江藤校长和教语文的男老师藤原接待了我。校长之所以列席,大概是怕藤原老师不小心说错话,想亲自盯着他。 我首先询问他们,知不知道日高邦彦被杀害一事,二人皆回答“十分清楚”。他们也知道,野野口是日高的影子作家,因一连串冲突而萌生杀机。看来他们好像反倒从我这里得到进一步的证实。 当我问到,对于野野口代人写作一事,他们有何看法时,藤原老师有点迟疑地说:“我知道他在写小说,也曾在儿童杂志上读过他的作品。但我做梦都没想到,他竟然会是别人的影子作家,还是那位畅销作家的……” “你亲眼见过野野口写小说吗?” “没有。他在学校里还得教书,我想他应该都是回家后或趁假日写的。” “由此可见,野野口的教学工作还挺轻松?” “不,他的工作并不特别轻松。只是他都很早回家,特别是从去年秋天以来,举凡与学校活动相关的杂务,他都巧妙地避开。他得的是什么病,我不是很清楚,但他身体不好也是众所周知的,所以大家也不跟他计较。私底下,他好像就是这样抽出时间,帮日高邦彦写小说——这真是太令我惊讶了。” “你说他从去年秋天开始就特别早回家,是吗?对此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记录?” “这个嘛,我们不打卡,但我很确定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。我们语文老师每两个星期都会开一次例会,他连那个都不参加了。” “他之前没有类似的行为吗?” “他那个人对工作是不怎么热诚,但之前倒都参加。” 之后,我又问,对于野野口的人品,他有何看法。 “他很安静,让人猜不透心里在想些什么,总是一脸茫然地望着窗外。不过现在想起来,他应该也很痛苦。我觉得他本性不坏,受到那样的对待,一时冲动做出无法挽回的事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 日高邦彦的小说我也喜欢,还读过几本,可是一想到那些全是野野口写的,我就有截然不同的感慨。” 我向他们道谢后,离开了学校。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,有一家很大的文具店。我走进去,拿出野野口修的照片,问柜台小姐,这一年来有没有这样的客人来过这里。 她回答说好像见过,但记不清了。 五月十五日,我去见了日高理惠。大约在一星期以前,她搬到位于横滨的公寓。当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,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忧郁。这是一定的,她之所以搬家,就是因为不想再与案件牵扯不清。尽管如此,她还是答应和我见面,也许因为我不是媒体而是警察。她住的公寓附近有个购物中心,我们约在里头的咖啡厅碰面。她顾忌媒体,所以要求不要到她家里。 咖啡店隔壁的时装店正在打折促销,从外面看不见店里顾客的脸,而恰如其分的吵闹声也正好适合讲一些不愿被别人听到的话。我们往最里面的那张桌子走去。 我先问她近况,她露出了苦笑。 “老样子,每天过着不怎么愉快的生活,真希望能早日恢复平静。” “只要扯上刑事案件,总要乱上很久。” 这些话对她好像起不了安慰的作用,她摇了摇头,语气严厉地滔滔说道:“在这桩刑事案件里,我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,可世人是怎么看待我们的?他们把它当成演艺圈的八卦绯闻,甚至有人说我们才是错的一方。” 对此我无法否认。确实,不管是电视的谈话节目,还是周刊的报道,大家更感兴趣的,不是日高被杀的事实,而是他盗用友人作品的新闻。再加上这其中还牵扯出其前妻的外遇事件,更让平常与文坛毫不相关的影视记者,也兴致勃勃地掺和进来。 “不要去管媒体的报道,对你会更好。” “当然,我会试着不理,否则,迟早会疯掉。可是,讨厌的又不只是媒体。” “还有什么?” “可多着呢,令人讨厌的电话和信件来了一大堆,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查到我娘家的,大概是看到媒体报道,知道我已经不住在夫家了。” 应该是这样。 “这些事你和警察说了吗?” “全说了。但这种事警察也未必解决得了,不是吗?” 正如她所言,不过,我也不能就此当成没这回事。 “电话和信件的内容都以什么居多?” “什么样的都有。比如要我归还至今为止的版税,说什么枉费他们的支持;也有人把信连同外子的著作一起用纸箱寄过来。写信要求我们退回文学奖的也很多。” “哦。” 据我推断,这些存心攻击的人应该都是日高邦彦的书迷,真正的文学爱好者恐怕很少。不,说不定这其中大部分人从头到尾就只知道日高邦彦这个名字。这种人净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,还一天到晚注意哪里有这样的机会,至于对象是谁,他们根本不在乎。 听到我这么分析,日高理惠也深表认同地点了点头。 “讽刺的是,外子的书竟意外地卖得很好,这也算是种偷窥的乐趣吧。” “这世上本来就有千百种人。” 日高邦彦的书卖得好,这我也知道。不过,现在市面流通的都是库存的部分,出版社那边好像还没有要再版加印的意思。我想起反对我的影子作家说法的编辑,他们应该也打算再观望一阵子。 “对了,连野野口的亲戚也跟我联络了。” 她好像浑不以为意,我听了却惊讶极了。 “野野口的亲戚?都说些什么?” “好像要我把之前著作所得的利益归还,他们认为对于以野野口作品为草稿的那些书,他们至少有权索取原创费,我记得是他舅舅作为代表来谈的。” 推舅舅为代表,也许是因为野野口没有兄弟,父母又都已过世。他们竟然提出利益归还的要求,我非常震惊,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。 “那你怎么回答他们?” “我说等和律师谈过以后再作回复。” “这样做是正确的。” “说老实话,我心里在想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明明我们是被害者,还被案犯的亲戚勒索金钱,真是听都没听过。” “这个案例是奇怪了点,虽然我对这方面的法律不是很熟,但我想应该没有支付的必要。” “嗯,我也这样想,可这不是钱的问题。我不甘心的,是在世人口中,我先生的死成了自作自受、罪有应得。连那个自称野野口舅舅的人,也一点歉意都没有。” 日高理惠咬着下唇,显现出个性中好强的一面,看来愤怒战胜了哀伤。我放心多了。如果她在这个地方哭起来可就麻烦了。 “之前我好像也跟你提过,我绝不相信外子会剽窃他人的作品,因为每次他讲起新作的时候,眼里总是闪烁着如孩童般的兴奋光芒。那让我觉得,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创作故事,真的让他很快乐。” 对于日高理惠的说辞,我只是点了点头。她的心情我非常理解,然而要我就此出言附和却办不到。她大概读出了我的心思,并没有继续说下去,转而问我有什么事。 我从上衣的内袋里拿出一份资料,放到桌上。“可否请你先看看这个?” “这是什么?” “野野口修的手记。” 日高理惠明显表现出不悦的神情。“我不想看。里面只是洋洋洒洒地写着我丈夫是如何欺负他的,对吧?大致内容我通过报纸已经知道了。” “你说的是野野口被逮捕后所写的自白书吧?这个手记和那个不同。你也知道,野野口在犯案之后,为了掩人耳目,特地写了与事实不符的记录,这就是那记录的副本。” 她好像明白了,不过脸上厌恶的表情依然没变。 “哦?那我读这与事实不符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 “请别这样说,总之你先看看好不好?页数不太多,我想应该很快就可以读完。” “现在?在这里?” “拜托你了。” 她一定觉得我的话很奇怪,但她没再问任何问题,伸手把资料拿了过去。 十五分钟后,她抬起了头。 “我看完了,然后呢?” “有关这份手记里不实记述的部分,野野口亲口承认的有两点。首先,描写和日高邦彦对话的地方,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和睦,他们的应对可说十分凶险。” “好像是这样。” “其次,之前也曾向你求证过,野野口走出你家时的情况。事实上,你只送他到玄关,他却在这里写道,你一直送到大门外。” “没错。” “还有没有别的?在你的记忆里,有没有哪个细节跟手记的描述有很明显的差异?” “你说别的……” 日高理惠露出困惑的表情,目光停在复印的手记上,接着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。“没特别不同的。” “那么,那天野野口说过的话、做过的动作,有没有哪一点在这里没有提到?不管是多细微的事都可以。比如,这中间他有没有去上过厕所?” “我不太记得了,不过那天野野口先生应该没去过厕所。” “电话呢?他有没有打电话出去?” “这个……如果是在我先生的房间打的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 日高理惠好像已经不太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了。这也难怪,野野口登门造访的那一刻,她根本不知道那天对她而言将会是特别的日子。 我正想放弃,她突然抬起了脸。 “啊,倒是有一件事。” “什么?” “恐怕完全不相干呢。” “没关系。” “那天野野口要回去的时候,给了我一瓶香槟当礼物。这件事,手记里没有写。” “香槟?你确定是那天吗?” “绝对没错。” “你说他回去的时候给的,详细的情形可否描述一下?” “藤尾美弥子来了之后,野野口就从我先生的工作室出来。那时他跟我说,他只顾着和日高讲话,把礼物的事忘了,事实上他买了香槟过来。他从纸袋中把酒拿了出来,还告诉我,这个可以留到今晚在酒店里喝。我不客气地接受了。” “那瓶香槟后来怎样了?” “我把它放在酒店房间的冰箱里。事情发生后,酒店曾打电话过来,我告诉他们,自行处理掉就可以了。” “你没有喝?” “是的。我本想等外子工作结束后来到酒店,再一起慢慢享用,便先冰了起来。” “之前曾有过这样的事吗?不一定是香槟,野野口经常拿酒作为礼物?” “更早之前我就不知道了,就我记忆所及,这是第一次,大概是因为野野口本身不喝酒的关系。” “哦。” 野野口自己在自白书上写道,第一次造访日高家时带了威士忌,那时的事日高理惠当然不知道了。 我继续问道,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在手记里没有记载?日高理惠很认真地思索一番,说想不出还有其他的。接着,她反问我,为何到现在还在查这种事情? “一桩案件要结案得经过很多繁杂的手续,确认作业也是其中之一。”对于我的说明,她好像完全信服。 和她分别之后,我马上打电话给事发当晚日高夫妇下榻的酒店,询问有关香槟的事。虽然花了一点时间,但终于跟记得当时情形的职员联系上了。 “我想那是唐·培里侬的粉红香槟,一直摆在冰箱里。因为那种酒很贵,又没开启,我们便很谨慎地联络了物主,结果物主说要我们自行处理,我们就照办了。” 男职员的语气十分客气。 我问他,后来那瓶香槟怎么处理了,酒店职员支支吾吾一番后才承认自己把它带回了家。 我继续问他,是否已经喝了,他回答,两个星期前就已喝掉,连瓶子也丢了。 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他好像很担心。 “不,没什么特别的。对了,那瓶香槟好喝吗?” “嗯,很不错。” 那名职员听起来好像很愉快,我挂了电话。 回家后,我把野野口潜入日高家的带子放来看——我拜托鉴识科特别帮我复制了一卷。 反复观看却一无所获,只有无聊的画面烙印在我的眼底。 五月十六日,下午一点过后,我来到横田不动产株式会社的池袋事务所。这家事务所规模不大,正前方是镶着玻璃的柜台,在它后面仅摆着两张铁制的办公桌。 当我进去的时候,只有藤尾美弥子一个人在里面处理公事,其他职员好像出去了。因此我没有约她到外面谈,直接隔着柜台聊了起来。在旁人看来,大概很像某个形迹可疑的男子正在找便宜公寓。 我稍微寒暄了几句,就马上进入问题的核心。 “你知道野野口的自白书吗?” 藤尾美弥子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:“大概的内容我在报纸上读过了。” “你觉得怎么样?” “觉得怎么样……总之很惊讶就是了,没想到那本《禁猎地》是他写的。” “根据野野口的自白,他说因为日高邦彦不是那本书真正的作者,所以在跟你交涉的时候,总拿不出明确的态度,对此你有什么看法?有没有什么要说的?” “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。虽然我也觉得和日高谈判的时候,总是让他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去。” “你和日高谈判的时候,他有没有讲过什么话,让你觉得身为《禁猎地》的作者这样讲很奇怪?” “我想应该没有,我也不是很确定。因为我之前根本没有想过,日高邦彦竟然不是真的作者。” “假设《禁猎地》的作者真是野野口修,有没有哪个地方让你觉得确实如此或是无法认同呢?” “这个恐怕我也无法肯定地回答你。那个野野口和日高邦彦一样,都是我哥的同学,所以他们都有可能写那本小说。若是有人告诉我,真正的作者是个姓野野口的人,我也不会有任何吃惊的反应,因为我连日高邦彦都不是十分了解。” “这样说也对。” 看来是无法从藤尾美弥子这里得到进一步的信息了,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,她突然“啊”了一声,道:“如果那本小说真的不是日高所写,或许有必要重读一遍。怎么说呢,我一直以为书中的某个人物就是在写日高自己。如果作者并非日高,那么,那个人物也不会是他了。” “什么意思?你可不可以再讲清楚一点?” “警察先生,你读过《禁猎地》吗?” “没有,不过剧情大概了解,我看过其他同事读完后所写的梗概。” “那本小说讲到主角的中学时代。主角用暴力使同学对他屈服,只要看谁不顺眼,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方,套句现在的用语,就是所谓的校园暴力。在他淫威之下的最大受害者,是班上一名叫滨冈的男生。我一直以为滨冈就是日高。” 记得梗概里提到,小说里有描写校园暴力的场面,但并没有写出详细的人名来。 “你为何会觉得那名学生就是日高?” “因为整本小说是以滨冈这号人物自述过去的方式写成。而且就内容来看,与其说是小说,不如说是纪实,这让我相信那少年就是日高。” “哦,你这样讲我就懂了。” “还有……”一瞬间,藤尾美弥子有那么一点犹豫,但还是继续说道,“我在想,正是因为日高本人曾有过滨冈那样的遭遇,才会写出那样的小说吧?” 我不由望向她的脸。“什么意思?” “小说里,滨冈非常憎恨主导所有暴力事件的主角。我可以感觉到,那股憎恨的情绪漂荡在字里行间。虽然书里没有明白指出,可是滨冈会对曾经折磨自己的人之死感兴趣,明显就是因为他心底有着很深的怨恨。少年滨冈就是作者,也就是说日高借由写作这本小说,达到向我哥报仇的目的,这是我的解读。”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藤尾美弥子。为了报仇而写小说,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。不,从一开始,我们专案组就没注意《禁猎地》这本书。 “但按照野野口的自白,这样讲就不通了。” “没错。就像我刚才说的,如果光就作者是小说人物原型的观点来考虑,那不管是日高也好,野野口也罢,结果都是一样的。长久以来我一直把书中人物和日高的形象重叠在一起,所以一时很难接受另有其人的说法,总觉得哪里怪怪的。对了,就像小说改编成连续剧的时候,看到演员的气质与书中人物的形象不符,总会觉得生气,就是那种感觉。” “假设是日高邦彦,那他和《禁猎地》里的滨冈在形象、气质上全都符合吗?请就你的主观感觉回答,没有关系。” “我觉得好像符合,不过这或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。我刚才也说了,事实上,我几乎不了解日高这个人。” 藤尾美弥子很慎重,尽量避免讲得太过肯定。 最后我问她,关于《禁猎地》一案,她们抗争的对象从日高邦彦变成了野野口修,今后有什么打算? “不管怎样,先等野野口的判决结果下来后再说吧。”她以冷静的语气回答。 对日高邦彦被杀一案,我至今依然穷追不舍,我想上司看在眼里不是很高兴。案犯已经招认,连亲手写的自白书都有了,何必还四处探问?他会这么想也理所当然。 “还有什么问题?这一切不是都很合理吗?”上司不耐烦地问道。而我自己也找不到理由否认本案的调查已经告一段落。别的不说,很多被视为重要证据的线索,都是我亲自找出来的。 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必要再查下去了。野野口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拆穿,他和日高之间的恩怨也已真相大白。说实话,我甚至为自己的工作表现感到骄傲。 我之所以会产生怀疑,是在病房里为野野口做笔录的时候,脑中突然跳出某个想法,只是当时我没有理它。因为那个想法太过奇怪,也太超现实了。 但就算我能暂时忽略,也无法一直避开,那个古怪的想法在我脑中盘旋不去。说老实话,从逮捕他以来,我就经常有种误入歧途的不安,如今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了。 或许是因为不论刑警工作或人生历练,我都还很稚嫩,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。这是非常有可能的,可我一直无法说服自己就此给案件画上休止符。 为求保险起见,我试着重读野野口修所写的自白书,结果找到了好几个先前不曾看出的疑点。 一、日高邦彦以杀人未遂的证据相要挟,强迫野野口为他代写作品。但反过来说,如果野野口抱着舍弃一切的意识,主动向警方投案,那么日高也会遭受某种程度的损失,说不定会因此断送作家生涯。难道日高不担心这个吗?虽说野野口到最后以不想连累日高初美为由,没有去自首,但日高邦彦一开始对此事的发展就应该没有把握。 二、日高初美死后,野野口修依然没有反抗,为什么?手记里他自述,是因为懒得和日高打心理战。但在这种心态下,正常人应该会选择舍弃一切、出面自首才对。 三、认真计较起来,那卷带子和那把刀真的可以作为杀人未遂的证据吗?录像带拍的只是野野口侵入日高家的画面,刀子上也没有血迹。此外,除了凶手和被害者,在场的只有共犯日高初美一人。根据初美的证词,野野口被判无罪的可能性应该也不低。 四、野野口写到自己和日高的关系,说他们变成“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”。这种情况下的合作,可能亲密无间吗? 对以上四点,我试着向野野口求证,然而他的回答千篇一律,不外是:“或许你会觉得奇怪,但事实就是这样,我也没有办法。 现在你才来问我为什么会那样做,或为什么不那样做,我也只能说,连我自己都不清楚。总之,当时我的精神状况不是常理可以推断的。” 野野口要这么回答,我也没有办法。如果是物质层面的东西,我还可以提出反证,偏偏这四点都是心理层面的问题。 此外,还有一个一直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最大疑问,一言以蔽之,即“个性”。比起我的上司和其他办案人员,我对野野口要了解多了。就我的了解,此人的个性和他在自白书里所描绘的大相径庭。 渐渐地,我已无法抽离那突然萌生的奇怪假设。如果那个假设是正确的,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。 我去见日高理惠,当然有特别的用意。倘若我的推理(严格说来,现在只能称之为幻想)是正确的,那么野野口修撰写事件手记,应该还有另一个目的。 可惜我从她那里打探不到任何关键的线索,唯一的收获就是那瓶香槟,它是否能够支持我的推理,现在还不得而知。野野口的手记里没有提到香槟,只是漏写了,还是有其他特别的理由?平常不拿酒做礼物的野野口,那天特地带了香槟前去,这其中应该有特殊的含意,如果真的有,会是什么?遗憾的是,此时此刻我什么都想不出来,但关于香槟的事,好像有必要先把它存在记忆里。 我想,我最好重新审视野野口修和日高邦彦的关系。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路,现在必须回到原点,从头开始才是。 这般分析,我去见藤尾美弥子是正确的。想理清野野口与日高的关系,必须追溯到中学时代,而被誉为写实小说的《禁猎地》应该是最好的参考书。 和她见过面之后,我马上去书店买了一本《禁猎地》,在回程的电车上就开始阅读。由于内容和我所知的梗概完全一致,所以读来比平时都快,只是文学价值什么的,我仍然一概不懂。 诚如藤尾美弥子所说,这本小说是以滨冈的视角来铺陈的。故事一开始写道,平凡的上班族滨冈于某日早晨从报上得知某版画家被刺杀的消息,他想起,被杀的版画家仁科和哉正是中学时欺负自己的头号魔头。 刚升上初三的少年滨冈,遭受过无数次危及生命的暴力伤害。他被人剥光衣服,全身捆上透明胶带,扔在体育馆的角落;从窗下走过的时候,会突如其来地遭人当头淋下盐酸;还有,拳打脚踢、恶毒辱骂、刻意排挤也毫不留情地日夜折磨着他。这方面描写得十分细腻而具真实感,充满张力。我能够了解为何藤尾美弥子会说这不是小说而是纪实了。 小说里并没有明确说明滨冈何以成为众人欺负的目标。根据滨冈自己的说法,“就好像某天突然被贴上恶魔的符咒一样”,校园暴力事件就这么开始了。这可说是古往今来所有校园暴力的共同点。虽然他不想屈服,但渐渐地,内心终被恐惧与绝望支配。 “令他害怕的,并非暴力本身,而是那些讨厌自己的人散发的负面能量。他从来没有想象过,在这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恶意存在。” 这是《禁猎地》里的一段文字,可说确实表达了被害者的真实心境。在我担任教职时,也曾处理过校园暴力事件,受害者面对诸多不合理的压迫,只有屈服的份儿。 这些伤害随着主谋仁科和哉突然转校而告终。没人知道他转到了哪里。传言称仁科强暴了他校的女生,因而被送交管训,但这其中的真假,滨冈他们并不确定。 滨冈的回忆暂时告一段落,后来因为某些曲折,他开始调查仁科和哉的事。描述曲折的部分或许具有某种文学意义,但我想应该和此次事件无关。 小说之后的演变,夹杂着滨冈的回忆和访查的记录。首先揭露的是仁科和哉消失的真正原因。被强暴的女生是某所教会学校的学生,仁科叫他的狐群狗党把该女生押来,在众人面前强暴了她,现场还有人用V8摄像机拍摄了全过程。事后,仁科和哉打算把那份未经显影的胶卷卖给认识的不良帮派分子。女方家长动用了所有的人脉,事情才没有闹大。 总之,小说的前半段颇下气力地描写仁科和哉的残忍,后半段则写道,因为某种机缘,主角对版画产生了兴趣,进而往这条路发展。最后,故事以仁科被迎面而来的妓女刺杀作结,事情就发生在他即将举办个展的时候,这一段大家都知道是以真实案件为基础所写。 藤尾美弥子认为,小说里的滨冈就是作者自己,并非虚妄之说。当然,对一般小说而言,若一概推断陈述者即作者之化身,未免太过无稽。但这本小说有绝大部分被认为系基于事实所写,所以这样的推测应该还算合理。 此外,她猜想作者是为了报复从前的仇人才写下这本小说,也不算是天方夜谭。正如她所说,书中关于仁科和哉的描写确实很难说怀着多少善意,令人感觉,那不像是在写一个艺术家,而是在写一个向往成为艺术家的俗人。从头到尾,他刻意描写俗人的丑陋与软弱面,确实可以解释成滨冈——作者的报复心理所致。 不过,如果少年滨冈真是作者(野野口修)的分身,有一点则怎样都解释不通。 小说里没有一号人物可以和日高邦彦相对应。 如果作者是日高邦彦,情况也是一样,里面也找不到像是野野口的人物。 如果就像这本小说所写,野野口修在初中时代遭受同学的欺负,那么当时日高邦彦在做什么?这是问题所在。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观赏吗? 我之所以咬住这点不放是有原因的。野野口从头到尾的表现都让人觉得,日高邦彦是他的好朋友。 当人遇到校园暴力事件时,很遗憾,父母的亲情或老师的开导并没有多大帮助,只有友情才是最好的武器。然而,目睹滨冈遭受欺负,“好朋友”却只是袖手旁观? 我可以肯定,这种人绝对不是朋友。 同样的矛盾也出现在野野口修的自白书里。 朋友不会夺人妻子,更不会和别人的妻子共谋杀害亲夫;朋友也不会威胁对方,强逼别人做自己的影子作家。 那么,野野口为何要把日高邦彦说成自己的“好朋友”呢? 如果以我现在脑中所想的奇怪念头来解释,这些全部都可以迎刃而解。 在我看到野野口修因长期握笔而长茧的中指时,那个念头突然一闪而过…… 过去之章(二):认识他们的人所说的话 林田顺一的话 你说的是那件事吗?是这样啊。不过,你想问我什么呢?我想不管你怎么问,都问不出个所以然。因为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他们的初中时代,那不是二十几年前吗?虽然我的记性没那么糟,不过能记得的实在有限。 说老实话,我是到最近才知道有日高邦彦这么一号作家的。讲起来丢脸,这几年我根本没看什么书,这很不应该,因为我们做理发店生意的,跟客人聊天也算是工作之一,不管什么话题,都要能聊上几句才行。 但我实在是太忙了。知道有日高邦彦这位作家,甚至知道他跟我同班,也是因为这起事件。嗯,我从报刊上得知日高和野野口的事情后才唤起了记忆。我大致看过报道,吓了一跳,竟然有这种事,还闹出了人命。是,我还记得野野口,也记得有日高这个人,不过老实说,我对他没什么印象。他们俩是不是好朋友,我不是很清楚。 野野口,大家都叫他NORO。你看,“口”这个汉字和日文片假名的“ロ”不是很像吗?简化他的姓就变成NORO了。他那个人有点迟钝,所以这个绰号大概有呆傻的意思。 我想起来了,这个男的整天都在看书,因为我曾坐在他邻座,所以有印象。读什么?我不记得了。因为没兴趣。但我可以肯定不是漫画。他的作文——尤其是抒情文写得很好,好像还挺讨班主任欢心。因为我们班主任教的是语文,学校就是这么一回事。 你是说校园暴力事件?有啊。最近媒体才大肆报道,其实这种事早就有了。虽然也有人说以前的手段没有这么恶毒,但校园暴力这事注定就是恶毒的,不是吗? 对了,野野口总是被欺负,我现在才想起来。没错,没错,那家伙也被欺负过。盒饭被加料啦,被勒索钱啦,或是被关进扫除工具箱里,什么情况都有。该怎么说呢,他是属于容易被欺负的那种人。 身体被缠上胶带?胶带,你是说厨房使用的那种?啊,听你提起,好像有那么一回事。反正,那帮人总是什么整人的事都干得出来。从窗口泼盐酸?嗯,说不定也做过这么过分的事。总之,我们那所初中的风气不是很好,校园暴力是家常便饭。 哎呀,问到这个就叫我难堪了,说老实话,我也曾欺负过他。不,只有一两次,班上那群坏蛋有时也会要求我们这些普通学生加入他们的行列,如果拒绝他们,下次就轮到自己遭殃了,所以没办法,只好加入。那种感觉真是不好,虽然不愿意,但还是欺负了弱者。我有一次把狗屎偷偷放进他的书包,女班长就站在旁边,却假装没看到。那个班长叫什么?我想起来了,她姓增冈。没错,确实是这个姓。那些坏蛋确实以捉弄人为乐,何况,要是能像这样让一般的学生也沾上边,把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拉到和自己一样的水平,不是也很有趣吗?这个道理我现在才明白。 藤尾?我当然没忘。这种话虽然不好公开说,但不知有多少次,我都在想,要是没那个家伙就好了。不,不只是我这么想,大家应该都一样,就连老师肯定也有这种想法。 总之,那个人有本事毫不在意地折磨他人,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残忍。他比成年人还要高壮,力气又特别大,任谁都拿他没辙。其他的坏蛋只要跟在藤尾后面就觉得安心。受到这些人的阿谀吹捧,藤尾就更加嚣张了。所向无敌,就是指那种状况吧?嗯,没错,带头干这些事的也是他,他负责统筹一切。听说,从老实的学生那里搜括来的钱全部交由他保管,简直就跟流氓没有两样。 藤尾离开学校的时候,我非常高兴,心想生活总算可以恢复平静了。事实上,这之后的校园气氛的确改善很多,虽然还是有不良帮派存在,但与藤尾在的时候相比,他们已经收敛很多了。 他退学的理由我不是很清楚。传言说他打伤了其他学校的学生,因此被送交管训,但我想真实的情况应该没有这么单纯。 你一直问我藤尾的事,请问这和此案有什么关系?不是已有结论,说日高是因为抄袭野野口的小说才被杀的吗? 什么?施暴小组的成员?不,我不知道他们的近况。搞不好都成了一般的上班族了。 那时的通讯簿?有倒是有,只是上面记的只有旧地址。这样也可以吗?请等一下,我这就去拿。 新田治美的话 你是从谁那里打听到我的?林田?好像曾经同班过。我刚说了,对不起,那时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。 增冈是我娘家的姓。嗯,没错,我是做过班长,从男女生里各推举一名,也没什么重要的事,就是负责跟老师联络,还有在大家商量事情的时候当一下主席。啊,没错,班会!这个词我已经好几年没讲了,因为我没有孩子。 日高和野野口?对不起,我几乎没有印象。虽然我们是男女合班,但我都是跟女孩子在一起,他们男生发生了什么事,我不是很清楚。或许有暴力事件,不过我没有发现。如果发现的话?这个,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,只怕,我只怕会向老师报告。 抱歉,我老公就快要回来了,我们可不可以就讲到这里呢?反正我也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。另外,我是从那所初中毕业的事,你可不可以不要向别人提起?嗯,因为这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。连我丈夫都不能说哦,拜托你了。 谷雅俊的话 日高和野野口的事?亏你还大老远跑来,请赶快进来。这样好吗?站在门口好像……是吗? 我当然还记得他们俩。虽然我已经退休快十年了,但班上的学生我全都记得,因为照顾了他们整整一年嘛。更何况,他们是我调到那所初中后带的第一届学生,印象特别深刻。 没错,野野口的语文成绩确实出类拔萃。虽然不是每次都拿一百分,不过应该也相差不远。日高啊,好像就没那么突出了,因为我没什么印象。 野野口被人欺负?不,应该没这回事吧。班上确实有品行恶劣的学生,但我从未听说他曾受到别人欺负。 是吗?林田是那么讲的?真令人意外,我完全不知情。不,我不是故意装傻,现在才来装傻也没意义。说起令人意外的事,有一阵子野野口倒是和那群坏蛋走得很近,叫我好不担心。他父母曾来找我谈,事后我也曾训诫过他。 但这种时候真正能发挥效用的,还是朋友。能阻止野野口走上歧途的,不是父母也不是老师,而是朋友。我讲的是日高。日高不是很出色的学生,却是个很有骨气的孩子。他讨厌不正当的行为,只要觉得不对,就算对方是老师,他也会据理力争。 我记得那是在一个正月。一天,他们俩一起来找我,我感觉得出来是日高带野野口来的。他们什么都没说,不过我把那种行为理解成“让您操心了,真对不住”的意思。 这两人会成为一辈子的好友,当时我这么想。没想到他们进了不同的高中,因为他们的成绩不相上下,念同一所学校没什么好惊讶的。 结果呢,竟然发生了这等事,真让人震惊。肯定是哪里出了错,不管是日高还是野野口,都不像会做那种事的人啊。 广泽智代的话 你是说野野口家的儿子吗?这我很清楚,因为我们曾做过邻居。有一两次,他还来我们店里买过面包。嗯,我家的店就开在附近,是十年前才关张的。 哦,果真是那件案子?哦,是这样啊?是呀,我吓了一跳。那个孩子竟会做出……我真是无法理解。 你问他是怎样的孩子?让我想想,该怎么说呢,感觉很阴沉,不像一般小孩,总是闷闷不乐的。 我想那应该是他小学低年级的时候,有一阵子,学校明明没有放假,小修却一直待在家里。他总是站在二楼的窗口,望着窗外发呆。我看到了,就从楼下跟他打招呼,说:“你好啊!小修,感冒了吗?” 可是那孩子却应也不应一声,就急急忙忙地把头缩了回去,拉上窗帘。我又没做什么令他讨厌的事。偶尔在路上遇到了,他也一定拐进小巷,尽量避免跟人家打照面。 事后我才知道,当时那孩子好像拒绝上学。详细的理由我不是很清楚,大家都说是他的家长不好。那两夫妻按理说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,却都特爱铺张,对小孩也过于保护。说到这个,我想起那家的太太曾经这么说过: “原本打算让小孩就读办学严谨的私立小学。但因为我们缺少关系,没办法,只好让他念现在这所学校,尽管我一向不喜欢那种风气不好的地方。” 我当时真想顶她:“是啊,我们这儿风气不好,真对不住。”我女儿和儿子都读那所学校,也没觉得哪里不好。不过也是,野野口太太好像是因为老公工作的缘故才搬来这里的,他们以前住的地方大概很高级。 唉,父母亲都这样,也难怪这孩子会变得不想去上学,孩子本来就很容易受到父母的影响。 一直不去上学也不是办法,后来连他爸妈都着急了,只差没押着他去。 那孩子后来肯去学校,我想是多亏了邦彦。是的,我说的是日高先生。没错,就是这次被杀的日高邦彦先生,我从他小时候就认识他了,忽然改口叫邦彦先生,感觉怪怪的。 邦彦好像每天都来接小修上学。我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,大概他们正好是同年级,学校的老师拜托邦彦这么做。 我每天早上都能看到。邦彦从我家门前经过,一定会跟我打招呼。那孩子真的很乖。过一会儿,他会和小修一起走过来。有趣的是,这时邦彦会再打一次招呼,小修则是默默地低着头。一向如此。 就这样,小修总算每天按时上学了。很幸运,还一路读上初中、高中,甚至大学,邦彦对他来说就像恩人一样。没想到,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……我真是想不通。 他们俩一起玩吗?嗯,我经常看到,还有棉被店主的儿子,他们三个经常在一块儿玩。就连玩好像也是邦彦邀约,小修才去的。他们的感情很好,这理所当然,不是吗? 邦彦不只对小修一个人亲切。他对每一个人,特别是比自己小的孩子,总是很和气。所以,我得再强调一次,对于这次的事情,我怎样都无法相信。 松岛行男的话 日高和野野口…… 呀,对不起,得知那件事我也很惊讶。我一听到他俩的名字,就会不由得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。你真不简单,竟然会找上我。嗯,没错,我上小学时经常和他们在一块儿玩。我老家是卖寝具的,记得我们总是躲在后面的仓库里,拿店里刚进的坐垫来玩,所以老是挨骂。 不过说老实话,我并不特别喜欢他们。只是因为附近没有其他小孩可以一起玩,不得已才跟他们凑合。所以,等升上高年级,我一个人可以跑得比较远之后,就和别的朋友玩了。 那两人的关系?该怎么说呢,我觉得那跟好朋友不同,也称不上是童年玩伴,该怎么形容呢? 哦,是吗?在面包店阿姨的眼里看来是这样?大人的眼光总是不太准。 那两人的关系绝对是不对等的。没错,日高一向占着优势。嗯,这是我的想法,我觉得日高下意识里会以为自己救了与学校犯冲的野野口。他虽然没有明说,态度里却有这层意思,他总是带领着野野口。我们三个经常去抓青蛙,就连那个时候,日高也要一一向野野口指点:那个地方很危险,再找一个更安稳的立足点,或是鞋子要先脱掉之类的。与其说日高在命令他,不如说是在拼命地照顾他,所以他们的关系倒也不是头目和喽啰,更像兄弟——虽然年纪一样。 野野口似乎也对日高颇不以为然,因为他经常会对我讲日高的坏话。只是面对面的时候,他一句话也不说。 如刚才所说,升上高年级之后,我就没和他们一起玩了,那两人好像也是从那时起不再来往。其中一个理由是野野口要上补习班,没有时间玩耍。另外一个理由,我觉得好像是因为野野口的妈妈不喜欢日高。我记得有一次无意间听到野野口的母亲问野野口:“你没再和那家的孩子一起玩吧?” 她的口气非常严峻,表情怪吓人的。她说的“那家”指的是日高家,我后来才醒悟到。当时我想,她说的话真是奇怪,为什么不能和日高一起玩呢?至今我依然不明白野野口的妈妈为何会讲出那样的话。嗯,我完全猜不出来。 野野口拒绝上学的理由?我没法说得很清楚,直截了当地讲,就是和学校不对头吧。他好像也没什么朋友。啊,说到这个,我想起来了,当时他曾提过要转校,好像想转到更好的学校,但终究没有转成,这件事后来就没有下文了。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。都十几二十年前的事,几乎要忘光了。 这次的事?我很惊讶。虽然我只知道他小时候的事,没资格乱说话,不过还是觉得意外。不,我说的是日高。虽然日高在野野口面前总占上风,却从来没把他当成跟班。他的正义感也很强,所以说他逼野野口做影子作家,实在是……或许,人长大了性格多少会改变吧,当然,是变坏。 高桥顺次的话 吓我一跳,我没想到警察会为了那个案子找上门来。不,我看了报纸,想起他们俩和我同校,又是同班同学的事。不过我跟他们又不是很熟,所以以为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。对了,这案子不是还扯上文学吗?那一向和我无缘,我想今后大概也是这样。你说,你想问什么?哦,那时的事。唉,真对不起,那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,你听了可能要皱眉头。 你是从谁那里打听到我的?哦,林田,那家伙以前就是个大嘴巴。嗯,没错。最近校园暴力被炒得像是天大的社会问题,但我偷偷告诉你,我以前也常欺负人。嘿嘿,孩子嘛。不过,我觉得那种事也有存在的必要。我不是在找借口,你看,一旦进了社会,就有一大堆讨厌的辛苦差事等着你做,就把这种事当成步入社会前的练习不就得了?如果能从中全身而退,也能获得应有的智慧,不是吗?我是这么想的,最近大家未免太小题大做了,只不过就是欺负一下。 如果你想知道当时的事,与其问我,倒不如寻求一个更好的方法。当然要我告诉你也可以,可是我大部分都忘了,不可能条理分明地描述。说不定讲到一半连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些什么。 我说的那个好方法就是看书,看以日高之名发表的书。我想想,叫什么来着?书名取得挺深奥的,不太好记。什么?啊!对,对,就叫“禁猎地”,没错,就是它。什么?警察先生你也知道?既然如此,你就不用特地跑来找我了嘛。 嗯,那本书我没有全部读完,不过那件事发生之后,我曾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情去翻了翻。哈哈,那还是我第一次上图书馆呢,感觉怪紧张的。 读过那本书,弄清里面的情节后,你就会知道那本书的主角是以藤尾为原型,我们初中时代的事情也都写在里面了。哼,搞不好连我也被写进去了。 警察先生也读过了吗?哦,这样啊。嗯,这个我们只能在这里讲,那里面写的全是事实。真的。虽然看似一本小说,真实的情况其实就是那样。当然,人名会有所不同,但事情却是照实描述。所以只要读了那个,就可以了解所有的事。连我已经忘记的事,也全写在里面了。 用胶带把人层层捆住,扔到体育馆里的手法也写了?说到这个,我就冒冷汗,因为是我带头做的,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。只能说是年少轻狂吧。唉,就是那样。 我刚才讲的那些全是藤尾指使的。那家伙很少亲自动手,却很会指挥同伴。我没想过要当他的喽啰,只不过和他一起谋划,事情会有趣很多。 你指的是藤尾攻击他校女生的事?对于那件事,我不是很清楚。不,是真的,我只知道藤尾一直在注意那个女生。她留长发,个头娇小,大概就是那种所谓的美少女。你别看藤尾块头那么大,他其实有恋童癖,看到那样的女生,他就受不了。这些事那本小说里也写了,我一边读一边想,描写得还真是深入,写小说的人对藤尾了解得真的很透彻。 对了,那本小说还写到藤尾会突然消失的事。第六节上到一半,明明还没下课,他总是一个人不声不响离开教室。不,准确地说,应该不是第六节课的一半,而是快结束的时候。因此,课外活动的时间,藤尾几乎都不在教室里。他去了哪里呢?就如那本小说写的,那个美少女每天放学都走固定的路线,他肯定是跑去堵她了。他去做那件事从来不带同伴,总是独自一人。所以,藤尾去了以后做了什么,没有人知道。大概是像小说写的,他一直躲在暗处观察那个女孩,构思他的掳人计划。这么一想,感觉怪恶心的。 他对那个女孩施暴的时候,好像只带着一个人。是谁我不知道,不,我是说真的,我没必要到现在还替他隐瞒。当然不会是我!我是做了很多坏事,但帮人家去强奸,这种事我可没做,请相信我。 正如你所说,《禁猎地》描写的施暴场景似乎有很多人参加。一个人负责按住那个女的,一个人用V8拍摄过程,还有其他人在旁观看。可是实际上,真正在场帮忙的只有一人,嗯,就是负责制住女孩的那个。而V8的说法也与事实不符,他们用的是拍立得相机,听说是藤尾自己拍的。那时的照片后来怎么样了,我不清楚。小说上写藤尾打算把它卖给黑道,结果到底如何呢?那些照片我没看过,说老实话,我很想看,但没有传到我这里。 啊,对了,或许那个家伙知道!有个叫中冢的小子,他是藤尾的跟班,也因此从藤尾那里拿过不少好处。如果藤尾想寄放东西,一定会放在那小子那里,就算照片也不例外。但我不认为他到现在还会留着这种东西。他的联络地址我不清楚。中冢昭夫,昭和的昭,丈夫的夫。 我刚说的那些,野野口没有告诉你吗?他应该也很清楚才对。因为清楚,才能写出那样的书嘛!什么?他什么都没说?或许是说不出口吧。 为什么说不出口?那种事说起来不太光彩吧?没什么好炫耀的。 因为他被欺负?那家伙被欺负的时间可不怎么长。藤尾一开始就没把野野口放在眼里,他锁定的目标是日高,理由是日高太骄傲了。实际上是因为日高不管怎么被欺负,都不肯听从藤尾的使唤。藤尾毕竟是藤尾,一再被小看让他发了狂,致使手法越来越激烈。于是,那本小说写的情节就这么真实上演了。 没错,被我们用胶带捆绑的人也是日高。嗯,泼向窗外的盐酸也是冲着他来的。野野口?野野口那时已经跟着我们了,没错,他成了我们的人。那小子才是藤尾的喽啰,就连我们也可以使唤他。 他们两个是好朋友?不可能。不,毕业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,虽然这次事件的报道都写着,他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,或许高中以后情况又改变了。不过据我所知,他们在初中时代绝对不可能是好朋友。因为野野口向藤尾说了很多日高的坏话。如果不是野野口,藤尾对日高也不会那么深恶痛绝。 所以,那本《禁猎地》里写到的中学生滨冈,肯定是日高。虽然坊间传说野野口才是真正的作者,为了让书以日高的名义发表,只好把日高写成了主角。野野口是谁的原型?会是谁呢?我说不上来,不过,总之就是藤尾的喽啰之一就对了。 仔细一想还真是奇怪。加害者写的小说以被害者的名义发表?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 三谷宏一的话 拜托请尽量长话短说,因为待会儿我还要开会。 我实在不太明白,您到底有何贵干?不,我也曾听说警方为了办案,会彻底调查案犯的过去,但是我和野野口来往都已经是高中时候的事了。 什么?您从小学时代开始调查?这实在是……不,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,有这个必要吗? 野野口跟一般人没啥两样,是个很普通的高中生。他和我都喜欢书和电影,我们经常聊这方面的事。嗯,我也知道他想成为作家。他那时就已经宣布,将来打算从事写作。他还曾把写在笔记本上的小小说拿给我看,内容我不记得了,多半是科幻小说。很有趣,至少当时的我从中得到了乐趣。 野野口选读我们学校的原因?那当然是因为他的成绩刚好可以进这里。 不,等一下,我想起来了,野野口好像曾经说过,其实附近还有一所同等级的高中,但他就是不想去那里。同样的话他不知重复了多少次,所以我还记得。嗯,他肯定讲过好几遍,我才一直放在心里。 他讨厌那所高中的理由?我不记得他是否清楚地说过,不过大抵是环境不好、学生素质差之类的原因,因为他经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,就连提到母校也一样。 嗯,他的母校指的是小学、初中读的学校。说到那个学校的缺点,他可是经常挂在嘴边。 不,我很少听他讲初中时代的朋友。就算听过,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,因为我没有印象。我也从未听他提起日高邦彦这个人,他有这么一位童年故交,我也是案发后才知道的。 他经常抱怨学校和居住地,住在那个乡镇的人如何低级,那种地方的学校如何缺乏水准。他总是唠叨个没完,我都有点烦了。他平常还好好的,只要一讲到这个就会动气。我当时还想,他真是个怪人。不管是谁,都会觉得自己生长的地方是最好的。 他说:“我家原本不该在那种地方,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,我们被迫住在那里,所以我想住不了多久,我们就会搬家,住在那里只是暂时的。因此我们不需跟邻居套交情,我也不跟附近的小孩玩。” 他住在哪里对我来讲根本就无所谓,可是他再三强调这点,简直就是莫名其妙。但他和我来往的期间,好像也没搬成家。 说到搬家,我想起来了,他还讲过这样的话: “小学的时候,我曾有过一次转学的机会,因为我怎样都无法适应当时的环境,我父母没有办法,只好作出最坏的打算。可是,最后那件事还是不了了之。详情我不清楚,不过看来好像是我又肯去上学给搞砸的。真是过分,我每天可是难过得要死。有个爱管闲事的邻居,每天都来找我,我没办法,只好去上学,都快给他烦死了。” 对我来说,有一个这么亲切的邻居是件好事。但野野口这么说,应该有他的道理。 高中毕业后,我就再也没见过野野口了。不,好像碰见过一次,可是仅此而已,我们没再来往。 日高邦彦的小说?说老实话,我以前没有读过。我读的都是推理小说,即所谓的侦探故事,我比较喜欢那个。太过严肃的作品总让我敬而远之。 但这次不是出事了吗?抱着姑且一看的心理,我读了一本。因为听说真正的作者是野野口,我总忍不住感到好奇。 那本书叫《萤火虫》,写的是因妻子红杏出墙而苦恼的艺术家。艰深的道理我不懂,但我在读的时候,好几次有恍然大悟的感觉。有一些地方会让我感慨:“啊,这就是野野口的作品。”我可以感到他的个性充斥在字里行间。个性这种东西是不会改变的。 哦?什么?《萤火虫》是日高邦彦的作品?哦,啊,是吗? 哎呀,这下脸可丢大了。嗯,也罢,外行人本来就不懂。 就谈到这里好吗?因为我还有会要开。 藤村康志的话 没错,我是修的舅舅,修的母亲是我的姐姐。 诉请归还利益?那没什么。钱?不是单纯为了钱,站在我们的立场,总希望事情有个合理的交代,大家能把话讲清楚。 修杀害日高先生确实不可原谅,我也觉得他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。修自己也是这么想,才会招供的吧。 不过正因如此,我们才觉得必须先把话讲清楚。就算是修的不对,他也不是毫无缘由就做出那样的事。我听说他和日高之间有很多恩怨情仇,所谓的影子作家,不就是替日高写小说吗?他忍受不了才爆发。 我的意思是说,他们那边也有错,不是只有修有错。在这种情况下,只有修一个人受到惩罚,不是太不公平了吗?那位先生的过错该怎么算呢? 我是不太清楚,不过日高邦彦不是赫赫有名的畅销书作家吗?听说在缴税名单里名列前十呢。那是谁赚的钱?那不是卖掉修写的小说赚来的钱吗?而那些钱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摆着,只有修一个人受到处罚,这不是有点奇怪吗?我实在不懂,要是我就会把那种钱归还。这是应该的,不是吗? 嗯,当然,我也知道他们有话要说。所以后续的事情我也委托律师了,希望事情能够有个圆满的解决。我只是想拉修一把,并不是想要钱。因为不管他们还回多少,也不会变成我的钱,那理所当然属于修。 话说回来,您今天到我家来是为什么事?我们的争端顶多扯上民法,跟刑警先生一点关系都没有啊。 哦,您真正想谈的不是这个? 我姐的事?嗯,没错,那个地方是修出生不久后才搬进去的。买房子嘛,当时姐夫的亲戚正好有块地要低价出让,他们就在那里盖了房子。 我姐对那个地方?嗯,正如您所说,她不是很喜欢。她好像曾经抱怨过,早知道是这种地方,绝对不会把房子盖在这里。她好像一打算住下后,就对周围的环境作了很多调查。这就是她的感想。 她对那地方哪一点不满意?这个我不知道。每次只要一提到这个,姐的心情就不好,所以我总是尽量避免去谈。 警察先生,您为何要问这些?这些和这次的案件有何关联? 虽然有必要详加调查,可是连我姐的事都问,会不会太夸张了?算了,不管您怎么问,这些都已经是过往云烟,也无所谓了。 中冢昭夫的话 野野口?那是谁?我不认识。 初中时代的同班同学?嗯,大概是吧,我忘了。 报纸?我不看报纸。作家被杀的事?我不知道。 哦?作家和凶手都是我的同班同学?那又怎样,跟我又没有关系。你到底想说什么?我现在正失业,必须赶快出去找工作,希望你不要打扰我。 日高?你说的是那个日高?被杀的作家就是他? 嗯,那家伙我还记得。竟然是他!人什么时候死、会怎么死还真是难以预料呢。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?你问他初中时候的事到底有什么目的?查案?案犯不是已经抓到了吗?你自己刚才说的。 哼,最近连警察都变得很古怪。 算了吧,都几百年前的事了。 嗯,是啊,我是整过日高好几次。也没啥特别的理由,就只是他撞到我之类的小事,总之就视情况办理。 日高那小子确实是头倔驴,怎样都不肯拿钱出来。其他没用的家伙,只要随便威胁一下,三五百、上千元不都拿出来了?所以我们专找日高的麻烦。那小子确实很有骨气,我到现在才能这么讲。 你很烦啊,我不是跟你说不知道什么野野口吗? 啊?等一下,野野口?两个野再一个口? 是了,你说的是NORO吧?野野口,我们都管他叫笨龟。哦,如果是他,我就知道了。他是藤尾的钱包。 钱包你不懂?放钱的袋子啊。没错,他总是一个劲儿地把钱献给藤尾。那家伙不但出钱,还让人当下人使唤,十足的马屁精! 藤尾被赶出学校后,我们这群人也跟着四分五裂了。就连NORO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很少出现在我们的聚会上了。 上了隔壁学校的女生?那件事我不是很清楚,真的!虽然跟藤尾最亲近的人是我,但详情他连我也没说。主要是因为那件事之后,我跟他就很少见面,那家伙被迫在家自修。 不是,才不是我!藤尾欺负女生的时候,和他在一起的另有其人。我不知道,是真的。 我问你,这种老掉牙的事和这次的凶杀案有什么关系? 不,我突然想起一件事。你刚刚说被杀的是日高? 准确的时间我不记得了,不过日高曾经来找过我,希望我告诉他有关藤尾还有那件强暴案的事。什么时候来着?应该是三四年前吧。 哦,对了,他说他打算写一本小说,以藤尾为原型。我没把他的话当真,现在才想起来。这么说,日高当时已经是作家了?哦,早知道应该多跟他要点礼金。 嗯,我把知道的全告诉他了。我对日高这个家伙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嘛。 至于欺负女生的事,我告诉他我几乎不知情。没想到,他还死缠烂打地说,就算只有一点印象也好。他八成也以为是我跟藤尾一起去强暴人家的。照片?什么照片? 我有照片?是谁告诉你的? ……唉,有倒是有。 藤尾被捕之前给了我一张。拍得不是很清楚。我只拿那个应该没有关系吧?何况有了那个也不能干什么。 你说我一直保留就不对了,我只是碰巧没有扔掉。你自己在家里找找,肯定也会发现一两张初中时代的照片吧? 我现在没有了。日高走后不久,我就把它扔了。 把照片给日高看?嗯,我的确给他看了。我这人也很念旧,毕竟人家大老远跑来,还带了礼物。 他请我借给他,我答应了。可是两三天后,照片被放在信封里寄了回来,上面好像写着,他没有保存照片的习惯。后来,我连信封一起扔进了垃圾筒,就是这样。 之后,我再没见过日高。 照片只有一张,其他的照片怎样了,我不知道。 就这样,可以了吧? 辻村平吉的话 对不起,我是他的孙女早苗。我爷爷讲的话,一般人恐怕听不懂,只好由我来翻译。不,没有关系。这样谈话才能尽早结束,对我们也比较好。 你问他多少岁?应该是九十一吧。心脏没问题,但腰腿毕竟不行了。不,他的头脑还很清楚,就是耳朵背了一点。 十五年前我爷爷就已经不做烟火师傅了。年纪大了是个原因,主要是供需上的问题。自从河畔的烟火大会取消后,爷爷几乎就没有什么事做了。我们家人倒觉得时机刚好,我爸爸并没有继承这份事业。 这是什么书?咦,《死火》……啊!这不是日高邦彦的小说吗?不,我不知道,我想我家也没人读过。我爷爷?我问问他,尽管问了也是白问。 ……他果然不知道。我爷爷这十几年来都已经不看书了,这本书有什么特别吗? 啊,是吗?写的是烟火师傅的故事? ……爷爷说,没想到会有人写这么稀奇的事,因为这种工作一般人不太可能接触到。 什么?日高邦彦曾经住在那附近?嗯,没错,爷爷工作的地点就在那座神社旁边。哦,是吗?他小时候曾看过爷爷工作的情形,长大后就把它写进了小说?一直忘不了爷爷的事?这个嘛…… ……听你这么一讲,爷爷说以前好像偶尔会有附近的小孩过来玩。因为危险,爷爷总不准他们靠近。不过,看他们那么感兴趣,只要他们答应不乱碰东西,爷爷还是会让他们进去。 你问这样的孩子有几个?请等一下。 ……他说不上来到底有几个,不过记得的只有一个。 叫什么名字?让我问问。 ……爷爷说他不知道名字。嗯,并不是忘了,而是根本就不知道。我爷爷对从前的事还记得一清二楚,我想他说得应该没错。嗯,这个嘛……虽说他的记性很好,不过这样未免太勉强了吧?我先跟他说说看。 ……真让人惊讶,他好像还记得。他说只要把照片给他看,他就认得出来。你今天带照片了吗?那我们让他认认看好了。 咦?这是什么?这不是初中纪念册吗?是,那个孩子应该就在这个班级里。啊,不过,那孩子去找爷爷的时候应该比这还要小吧?是啊,没错。哎呀呀,这可难了。你要我跟爷爷解释?这实在太困难了。并不是这么大的孩子?我要怎么跟他讲才好呢?嗯,算了,我先跟他说说看吧。 过去之章(三):加贺恭一郎的回忆 对野野口和日高的过去(尤其是对他们的初中时代)有所了解的人,我已全数拜访。想必一定还有其他知情者,但必要的资料都已经找到。虽然这些资料就像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,我却隐约可见它们拼凑完成的图形,而那正是此次事件的原貌——我确信如此。 初中时期的暴力事件——或许可说是他俩关系的写照吧。当我朝这个方向想的时候,有很多地方不谋而合。假若省略他们晦涩的过去不谈,就无法说清此次谋杀。 对于校园暴力,我多少有些经验。但我没被人欺负过,也从来不曾加害别人(至少没有这个念头)。我所说的经验是站在教育者的立场时得来的。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,当时我担任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。 上学期后半段,期末考试时,我察觉班上好像有这类情形。 有一个老师跑来告诉我:“加贺老师,你班上好像有人作弊。”他说,某一题有五个学生的卷子出现相同的答案。如果答案是正确的倒也罢了,偏偏他们错的地方一样。 “而且这五人的位子都集中在教室后方,我敢肯定这一定是作弊。我不介意由我来惩戒他们,但想先让你知道。” 这位英文老师做事一向冷静,就连这个时候,他也没有因为学生在他的课堂违规而动怒。 我稍微想了一下,回应道:“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。”如果真有其事,我不认为他们会只挑英文一科。 “我无所谓,只是此风不可长。一旦他们得逞一次,下次作弊的人数就会增加。” 英文老师的忠告十分中肯。 我赶紧询问其他科目的老师,这五人的卷子有没有可疑之处。我教的社会科则由自己来调查。 结果,在语文、理化、社会这几科里都找不到明显的迹象。并不是说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,但也不能一口咬定那就是作弊。对此,理化老师说了: “作弊的家伙也不是笨蛋,不至于那么明目张胆,孩子也有孩子的方法。” 可是,这个方法在数学考试上失败了,数学老师断定他们绝对作弊了。 “连一二年级的数学都不会的家伙,升上三年级后竟突然开窍了?这是不可能的事。因此,还没考试时,我就大致猜得出,这一题哪些学生会解,哪些学生只能举双手投降。以山冈来说好了,他不可能会做最后的证明题。答卷上他不是写了‘ADEF’吗?其实应该是‘△DEF’才对。他对几何问题一窍不通,才会把别人答案中的‘△’错看成英文字母A。” 不愧是研究数学的,他的意见很有说服力。 事情似乎不太乐观,我思考着该如何处理。对于作弊,这个学校采取的方式是,除非当场抓到、情节重大,否则不予处罚。不过,总得让那些学生知道,老师们并非全然不知情。必要时,必须警告他们一下。于是,某天放学后,我把他们找来。 我首先告诉他们,他们有作弊的嫌疑,证据就是英文考卷错在相同的地方等等。“怎么样?你们有没有做?” 没有人回答我。我叫出一个姓山冈的学生,又问了一次。 他摇了摇头,说:“没有。” 我再一一询问其他人,不过他们都不承认。 既然没有证据,我也不好一直追究下去。不过我很清楚,他们在说谎。 他们之中有四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态度,只有一个人眼眶红了,他姓前野。从之前的成绩来看,其他四个人肯定是抄他的。不管是给人家看还是偷看人家的,都得接受相同的处罚,这是这所学校的规定。 那天晚上,前野的母亲打电话给我,说儿子看起来怪怪的,是否在学校发生了什么? 我告知作弊的事,她惊呼一声,那心情肯定就像做噩梦一样。 “假设真的作弊了,我想前野也是提供答案的那一方。但违规毕竟是违规,幸好这次没有找到证据,我只是稍加警告就完了。他是不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?” 前野的母亲哽咽着说出令人意外的话:“他今天浑身是泥地回到家。虽然他一直躲在房里不肯出来,我还是看到他的脸莫名其妙地肿了起来,好像还流了血……” “他的脸……” 第二天,前野以感冒为由没来上学。又过了一天,他来了,戴着眼罩,脸颊上的淤肿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的。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。前野不是那些坏蛋的朋友,只是被迫照着其他四人的话做。他之所以被打,也是因为作弊事件败露,那些家伙把气出在他身上。但这种事是否经常发生,还无法判断。 然后,暑假来了,时机真是不对。虽然察觉班上有恶意整人的现象,但这段时间里我什么都没做。如果要我解释,我会说是因为太忙了。虽然在放暑假,但为了学生的升学,我一刻也不得闲,有一大堆必须搜集的资料,还有像山一样处理不完的工作。不过,这毕竟只是借口。那年夏天,前野被山冈一伙勒索了至少三万元以上。不,更糟的是,他们之间的纠葛变得更晦暗、更复杂,而我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些事情。 到了第二学期,前野的成绩急转直下,从班上少数有良心的学生口中,我得知校园暴力已经演变成经常发生的公开行为。他的头竟然还被烟蒂烫伤六处,我怎么都想不到。 我该怎么应付才好?有同事劝我,都三年级了,就假装没看到,静待他们毕业就好了。可是,这种事我做不出来。这是我第一次带三年级,我不希望在我班上就读成为学生的不幸。 我首先找前野谈话。我问他事情是怎么开始的?至今为止发生了什么? 但他什么也没说。他害怕要是不小心说出了什么,会被整得更惨。他的害怕非比寻常,额角的汗水和手指的颤抖说明了一切。 我想就从建立他的自信开始,我想到了剑道。我一直是剑道社的教练,曾看过很多懦弱的少年因为修习剑道而胆量渐增。 但现在才让他加入剑道社似乎太晚了,于是,我每天早上对他施以个别指导。前野虽然一副缺乏兴趣的样子,依然每天准时来到道场。他是个聪明的孩子,当然理解菜鸟老师为何突然想教自己剑道,他大概也不好意思辜负我的好意。他终于也对一样东西感兴趣了——扔飞刀。 为了培养专注力,我偶尔会练习把双刃小刀掷向立着的榻榻米。有时会闭着眼睛掷,有时则是背过身掷。我担心会发生意外,所以只在没人的时候才做这样的练习。碰巧有一次让前野撞见了,他非常感兴趣。 他请我教他,我当然不可能答应,只允许他在一旁观看。他总是站得远远的,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掷刀。 当他问我秘诀的时候,我回答:“相信自己。” 不久,暴力事件的主谋山冈因盲肠炎住院开刀。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!我想,什么都不做、静待事态平息是消极无用的做法,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,化解前野面对山冈时的卑怯心理。 我命令前野将自己的笔记复印一份,给山冈送去。他泫然欲泣地回绝了,可是我不答应。我不希望他到毕业时仍是个懦夫。 医院里发生了什么事,我不知道。或许前野不发一言地放下笔记,就跑出了病房;又或许山冈从头到尾一直用棉被遮着脸。我想,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。 山冈出院后不久,我就确信这个方法奏效了。我不着痕迹地问过几个学生,没再听闻前野被人欺负的事。学生们讲的未必就是真的,但跟以前相比,现在的前野确实开朗许多,我因此判断事情真的好转了。 这真是大错特错!我一直到最后——毕业典礼结束之后,才明白过来。 当时的我无比轻松。全班学生的前途都有了着落,我相信问题都已解决,并自信地想,今后也能顺利地执好教鞭。 突然,一个电话找上了我,是少管科的警察打来的。他的话如一盆冷水般从我头顶淋下。 他说,前野因伤害罪被逮捕了。 案发地点在游乐场,受害人姓山冈。 刚听到的时候,我还以为对方讲错了,受害人是前野、加害者是山冈才对。 接着听下去,我就明白了。他说,前野被逮捕的时候,衣服都破了,全身是伤,整张脸扭曲变形。 不用讲也知道是谁把他整得那么惨。山冈等人特地等到前野落单时才围殴他。这群家伙说,先前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,是因为学校有个姓加贺的老师会唆。离开前,他们还朝前野的脸上撒了泡尿。 没人知道前野在地上躺了多久。他忍着全身伤痛爬起来后,就直奔学校的剑道场,从我的抽屉里取走了小刀。 他知道山冈等人会在哪里出没,因为他之前有好几次曾送钱过去。前野在电子游戏机前发现了正喧哗吵闹的山冈,他毫不犹豫地从后方欺身过去,掏出刀子刺向山冈的左下腹。 店员报了警。直到警察赶来,前野一直呆呆伫立。 我马上赶往警局,可是没能见到前野,他拒绝见我。山冈马上就被送进了医院,听说没有生命危险。 两天后,负责的警官对我说:“前野似乎打算一命抵一命。至于山冈那个孩子,我问他为何要对前野施暴,他回答说因为看他不爽。我问为何看他不爽,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。” 这种话真叫人沮丧。 之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前野或山冈。特别是前野,据他母亲转述,在这世上,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我。 同年四月,我辞去教职——我逃跑了。至今我依然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败笔。 真相之章:加贺恭一郎的阐明 身体状况怎样?我刚刚跟主治医生谈过,听说你已经决定要动手术,这样我就放心多了。 你应该乐观一点。医生说手术的成功率非常高,不会有事,是真的。 之前我就想问,你是从什么时候发觉自己的病况的?今年冬天?今年才开始的吗? 应该不是吧?我想最晚在去年年底你就察觉自己旧疾复发了。同时,你恐怕认为自己这次凶多吉少,所以才会连医院都没去,不是吗? 我之所以这么想,理由只有一个,我猜最晚从那时开始,你就已经在计划这次的事了。这次的事?我指的当然是杀害日高。 你好像有点惊讶?不过,我讲的可不是什么天方夜谭。嗯,我这么讲是有根据的,连证据都有了。关于这个,我待会儿会一一说给你听。我想恐怕会占用不少时间,不过医生已经准许我这么做了。 首先请你看看这个。嗯,是一张照片。你有没有印象?就是你潜入日高家时被拍到的画面。日高邦彦在庭院装摄影机,暗中拍下这卷东西,你是这么说的。 我将那卷带子中的某个画面转印成这张照片。如果你希望,我可以把录像机拿来,从头放一次给你看。但我想应该不必,只要这张照片就够了。况且对你而言,那些影像也看腻了,是吧? 因为那些影像是你自己做的,不是吗?你自己演出又自己摄影——所谓的自导自演。看到不想再看也是理所当然的,对吧? 没错,我说那卷带子是伪造的,那里面拍摄的内容全是假的。 嗯,我正要用这张照片证明给你看。其实要证明这件事也没多大困难。对于这张照片,我想说的只有一点。这个画面并非如角落日期所示拍摄于七年前。 就让我告诉你我为何这么肯定好了。其实非常简单,画面中是日高家的庭院,里面种有一些花木。这张照片里没出现什么特别的植物,日高家引以为豪的樱花不在里面,草皮也都枯萎了,一看就知道是冬天的景观,不过,是哪年冬天就难以判定了。再加上是在半夜拍的,一片昏暗,细部很难看清楚。但也正因如此,你才会以为这卷带子可以骗过我们吧? 野野口先生,你犯了个很大的错误。 我不是在吓唬你,你真的出错了。 让我告诉你吧,问题出在影子!你看,樱树的影子不是落在草皮上吗?这就是致命的失误。 嗯,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就算这七年间树长大了,但因为光线的影响,也不能单以影子的长短来分辨是现在的树还是以前的树,这样说确实没错。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,问题出在,樱树的影子只有一道。 看来你还是不懂,就让我揭晓谜底吧。如果这个画面真的是七年前拍的,那么树影应该有两道。知道为什么吗?很简单。是的,七年前日高家的庭院里共种了两株八重樱,成双并立。 你有话要说吗? 那卷带子多半是最近才拍的,你自己去拍的。 问题是,你有没有机会去拍?对此我已经向日高理惠确认过了。她回答,应该不太困难。她说,去年年底,日高还是单身,偶尔会和出版社的人出去喝酒,只要挑那个时候下手,就可以慢条斯理地从容拍摄。 但这也得要有日高家的钥匙才行。要拍摄从庭院潜入日高工作室的画面,必须先把工作室的窗户打开。 根据日高理惠的说法,要拿到应该也不是问题。怎么说呢,日高出去喝酒的时候,不会把钥匙带在身上,总是把它藏在玄关的伞架下面。自从在外面连丢了两次钥匙后,他好像就一直这么做。如果你知道这件事,就不用操心门窗的问题了。你应该知道吧?理惠是这么证实的。 不过,野野口先生,我发现录像带是伪造的,并非因为八重樱的影子。事实上,正好相反,我是在确信带子是假的之后,才一再地回放画面,与少数的日高家旧时庭院照片作比对,进而发现了这个纰漏。我为何确信带子是假的呢?那是因为我对其他证物起了疑心。 所谓的其他证物指的是什么,野野口先生,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。没错,就是大量的原稿,我一直相信那些堆积如山的稿件与杀害日高的动机有关。 因为此次事件,我将你逮捕,在读过你的自白书之后,我还是有很多地方搞不清楚。诚然,这一个个疑问都解释得通,但解释得通与百分之百信服是两码事。野野口先生,在你的自白书里,我总觉得哪里很奇怪。因为这种感觉,我怎样都无法接受你的告白。 有一次,我忽然发现一条重要的线索。案发之后,我曾和你见过无数次面,可是我怎么就没有注意过它?真是不可思议。就在这么近的距离里,有一个这么明显的提示。 野野口先生,请你把右手伸出来。 怎么?我要的是右手。如果不行,光右手的中指也可以。 那中指上的茧是因握笔而产生的吧?真够大的。 这不是很奇怪吗?我记得你一向都用打字机。写作的时候是这样,听说你教书的时候,所有的讲义也全用打字机处理。既然这样,你怎么会磨出这么大的一个茧呢? 是吗?这不是写字弄出的茧?那这是什么?不知道?你不记得了?可我怎么看都像是握笔产生的茧。你想不出来这个东西是怎么弄出来的? 即便如此也没有关系。重点是,在我眼里它就是握笔产生的茧,于是我想,惯用打字机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茧?有什么需要你常常亲手动笔书写? 我想到了那些写在旧笔记本和稿纸上的作品,脑中萌生了某种假设,让我的背脊一阵发凉。如果这个假设成立,整件事将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。 是的,我的推断如下:那一大堆作品并非写于从前,而是你临时加工赶出来的。 我会突然发冷也不是毫无道理的,对吧?如果真是这样,日高从那些作品中窃取创意的说法便也是谎言。 难道就无法分辨真伪吗?经多方调查,我终于找到了决定性的证据。 野野口先生,您认识辻村平吉这个人吗?不认识?这样啊,果然…… 根据你的自白书,你和日高邦彦小时候经常去看隔壁的烟火师傅工作,并以此段记忆为基础写出《圆火》这本小说,然后日高以你的《圆火》为草稿,发表了《死火》。 辻村平吉,正是当时那位烟火师傅。嗯,这个我知道,记不记得名字不是问题。恐怕我这样问日高邦彦,他也会说他忘了。 幸好辻村先生倒还记得这事。他记住的不是名字,而是长相——从前那个常去玩的孩子的脸。辻村先生说,常去玩的孩子只有一个。 他还活着,虽已九十高龄,必须依靠轮椅行动,但脑筋还十分清楚。我让他看了你们的初中纪念册,他一眼就认出了当时去玩的孩子。 他指的是日高邦彦。 对你,他说完全不认识。 有了辻村先生的证词,我就确信,“日高剽窃你的小说”这一说法根本是无稽之谈。那些写在旧大学笔记和稿纸上的作品,只不过是你从他的书里抄来的。 但你被日高以杀人未遂罪名威胁的事又作何解释呢? 知道了吧?这样推到最后,自然会怀疑到那卷带子。能够证明你曾经杀人未遂的,只有那卷录像带。当时你犯案所拿的刀子,根本不能证明什么,因为上面只有你的指纹。 而就像我刚刚说明的,我因此发现带子是伪造的。反过来说,这表明我如今所提的假设都是正确的,即根本没有杀人未遂案件,所以日高也不可能威胁你,恐怕连抄袭作品的事都是虚构的。 那么,你自己承认,杀人未遂的起因在于你和日高初美的关系,这又作何解释?你所说的外遇真的存在过吗? 至此让我们回顾一下,有哪些东西暗示了你和日高初美的关系? 首先,是在你屋里找到的围裙、项链、旅行申请表。其次是后来又发现的、被认为是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初美的照片,以及看似同一地点的风景照片。 就这么多,没有人可以证明你俩的关系。 证物中的旅行申请表,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,那根本不算证据。至于项链,你说那是打算送给初美的礼物,这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。那么围裙呢?不管怎样它肯定是初美的东西。就像我先前跟你说的,初美曾穿着那件围裙拍过其他照片。 你要从日高家拿走日高初美的围裙并非不可能。日高邦彦和理惠结婚之前,曾将前妻初美的遗物作过整理,那时你过去帮忙。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一件围裙,应该还挺容易的。 去帮忙整理的那天,你可能还偷走了其他东西,也就是相片。被偷走的相片恐怕得具备这些条件才行:首先,必须是初美的独照;其次,没有其他照片可以显示日高曾摄于同一场景;最后,同样一个地点,最好还有几张纯风景照可兹对照。全部符合这些条件的,就是那张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相片。你把初美的独照和风景照偷偷地放进口袋。 嗯,当然,我没有证据证明是你偷的,但你有可能会偷。既然有这个可能,那么你所声称的与初美间的不伦恋情就不足采信了。 如果杀人未遂、你被日高威胁、作品被剽窃这些事都不存在,以此为前提,说你们的外遇关系也系子虚乌有,应该不过分吧? 没错,这样看来,初美的意外当然也只有一个解释。那肯定是交通事故,并非自杀。既然没有动机,也就没有理由怀疑她是自杀身亡。 我们先整理一下,从去年秋天开始,你到底做了些什么。就让我们按照时间顺序来回顾吧。 首先你得准备未经使用的旧大学笔记。只要到学校里找一找,那种东西应该很快就能拿到。接着你把日高邦彦早期发表过的作品一一抄写到上面,但你不能完全照抄,语法和人物的名字必须修改,剧情也要稍微重新编排,你想尽办法让这些笔记像是那些作品的原型。就算只抄一本,恐怕也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吧?我可以想象那是非常艰辛的大工程。至于日高近期发表的作品,你则改用打字机进行。和大学笔记一起找到的、写在稿纸上的那些小说,才是你以前的作品,因为日高的小说里找不到与这些作品吻合的内容。 其次,关于《冰之扉》这本书,你也必须想好后续的发展才行。你不但要让警方看到构思剧情的记录,还要亲手书写作为不在场证明用的原稿。 接着是制作录像带。这个我刚刚也讲过了,恐怕在去年年底你就拍好了。 然后,到了今年,你把日高初美的围裙和照片弄到手。此外,应该也把旅行申请表、项链等小道具备齐了。你想说申请表是旧的?那种东西很可能学校就有剩下的。还有,你说衣柜里摆的佩斯利花呢领带是初美送的,餐具架上的咖啡杯是两人一起去买的,这些恐怕都是你最近才准备好的。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。听说日高夫妇为了打包送去加拿大的行李,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,其间你好像曾到他家去拜访过一次。你去他家的目的,当然是为了把两件东西藏进行李——刀子和录像带。你甚至还费了点心思,把录像带放进挖空的书里,这样看来就真的很像是日高邦彦刻意隐藏的了。 以上的准备都作好之后,接着就只等四月十六日那天。没错,就是案发当天。 不,不,这次的案件绝对不是临时起意,而是经过长期安排的、恐怖的有计划犯罪。 通常的有计划犯罪,案犯最常演练的是如何避免被捕、要怎样作案才不会被发现,以及一旦被发现后该如何洗脱嫌疑——案犯绞尽脑汁想的应该是这些。 但你此次犯罪计划的目的却完全不同。你一点也不在乎被逮捕,不,应该说,这所有的计划都是在确定将被逮捕的前提下拟定的。 简单说来,野野口先生,你花这么长时间、这么多功夫,要制作的是动机,杀害日高邦彦的适当动机。 这真是惊人的想法。要杀人之前,先想好杀人动机,这恐怕是前所未闻的事。一直到现在我才敢这样讲,在此之前我是多么烦恼啊。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?这就是我的心情写照。 说起那卷带子,如果一开始警察就有所怀疑,说不定就能早点认出那是伪造的。专案组并没有起疑,那也是理所当然。那卷带子是证明犯罪动机的重要证据,又有谁会想到那是身为案犯的你亲手制作的呢? 写在大学笔记和稿纸上的作品也是一样,暗示你和初美关系的小道具更是如此。如果那些东西足以证明你没有犯罪,专案组肯定会改变调查角度,进而确认物品的真伪。但事实并非如此,这些全是证明你犯罪动机的证物。遗憾的是,现在的警察处理对被告有利的证据时会比较严谨,处理对被告不利的证据时则倾向于宽松。你很了不起,看穿了警察的弱点。 你特别厉害的地方,在于你不自己言明这个伪造的动机,而要警方东查西访才找到。如果你一开始就滔滔不绝地把动机说出来,再笨的警察也会觉得哪里不对劲。 你巧妙地引导警方走入错误的侦查方向,不,应该说是你设下的圈套。让人以为是日高作品出处的大量笔记和稿纸是你的,这是第一个陷阱。第二个陷阱是围裙、项链、旅行申请表,以及日高初美的照片。现在回想起来,当时我们迟迟找不到初美的照片,恐怕让你很焦急。记得那时你跟我说:“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,那里还有别人寄放的重要书籍。”因为这个提示,我们才在《广辞苑》里找到了日高初美的照片。你引导得真是漂亮啊!想必你自己也松了口气。 就连第三个陷阱也多亏你的提示。案发后,你问日高理惠,日高邦彦的录像带放在哪里,理惠回答,送到加拿大去了。结果你请她等行李一送回来就马上通知你,有这回事吧? 因为这些话,我联想到日高邦彦的录像带里说不定藏着什么秘密,于是,才发现了在“杀人未遂”那晚所拍的带子。更惊人的是,这卷带子还藏在日高所著的《萤火虫》里。只要读过《萤火虫》,任谁都会想到书中的描述与录像带的画面相符,就连这个你也不着痕迹地引导了。 说到这个,我想起事发当晚,我们相隔十年再度重逢,我向你询问日高邦彦的作品,那时你首先推荐的就是这本《萤火虫》。你连这个都事先算计好了,真令我肃然起敬。 让我们稍稍把时间倒回去一点,回顾一下那天的事——就是你杀害日高邦彦的那天。 从上述推理,应该可以明白,这起命案绝对是有计划的。不过站在你的立场,你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这点,一定要让它被认定为临时起意的犯罪,否则,伪造的动机就没用了。 为了谋杀的方法,你费尽了心机。使用刀子或毒药是不被允许的,因为这样等于是公开承认凶手早已起了杀机。那么勒毙怎么样?可是,一想到两者体力的差距,光凭你自己的力量要勒死对方好像困难了点。 于是,你决定采取偷袭的方法。用钝器从背后偷袭,等到对方倒下,再勒紧他的脖子,施予致命的一击。 但这种方法也需要有凶器才成,最好能直接采用日高家现有的东西。你想到了日高平常惯用的镇纸,用那个来敲击应该没问题。那要用什么来勒脖子呢?对了,电话线正好可以派上用场——在我的想象里,恐怕你当时也曾这么自问自答。 这时你心里却产生了不安。作案当天,日高家的行李应该都整理得差不多了,有可能事先设想的凶器届时已经不在了。 电话线应该没有问题。日高还有工作要赶,写好的稿件得传送出去,因此他不会先把电话收起来。 问题出在镇纸上。对写作而言,那并非不可或缺的东西,很可能早就被收进了箱子——你连这点都考虑到了。 如果没有镇纸怎么办呢?为了避免这种情形,你认为还是得自己准备凶器才行。你准备了唐·培里侬的粉红香槟。如果有什么意外,你打算拿酒瓶充当凶器。 你刚到日高家的时候,并没有马上把那瓶香槟送出去。因为一旦交到对方手上,恐怕就不能拿它当凶器使用了。 你先和日高邦彦一起进入工作室,确认那方镇纸是否还在原处。当你见到它时,肯定松了口气吧? 后来,藤尾美弥子来了,你们一进一出之后,你把香槟交给了理惠。如果镇纸不在,我想你就不会把酒交出去,而会把它转作杀人的凶器。庆贺乔迁之喜的香槟顿时变成了杀人工具,这种情况依然会给人一时冲动犯案的印象。可站在你的立场,如果可以,你认为还是用日高的物品——镇纸来杀人会更加实际。 你在手记里没有提到香槟,是因为害怕警察会追究这方面的事,对吧?我刚听说此事的时候,还怀疑香槟里下了毒。我甚至还问把它喝掉的酒店职员,那味道怎样。他回答很好,我才排除了下毒的可能。但仔细一想,你是绝对不会用毒的。对了,你用电脑和电话制造不在场证明的那招还真是了得,我的上司和同僚至今还不太明白其中的机关。 我有一个疑问,如果我们没有识破你的伎俩,你打算怎么办?假设你既没被怀疑,也没被逮捕…… 你好像不想回答。 算了,现在才问这个已经没有意义。因为在现实中,我们确实识破了你的计谋,也逮捕了你。 你累了吗?这故事是有点长,请你再忍耐一下。拜你所赐,我也筋疲力尽呢。 问题来了,你为什么要这样做?以被逮捕为前提,虚构犯罪动机,令人怎么想都想不通。 我大胆推测之下,得出这样的结论——因为某事的发生,使你作出杀害日高邦彦的决定,而杀人的结果就是被逮捕,你已经有所准备。我在想,这一切应该都跟你癌症复发有关。也就是说,假使你真的被抓了,待在监狱的时间也不会太长。 就算真被捕了,你也非得隐瞒真正动机不可。对你而言,那真正的动机若被公之于世,比起因杀人嫌疑被捕还要可怕千百倍。 关于那真正的动机,我很想听你亲口说出,怎么样?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你再守口如瓶也没有意义了。 是吗…… 你怎么样都不肯吐露实情?那只好让我来说说我的推理吧。 野野口先生,你猜这是什么?嗯,是的,是光盘。这可不是音乐盘,讲确切一点,这张光盘存有电脑数据。 如今,电脑所用的软件大都以这种方式储存、出售,比如游戏、词典。 不过,这并非市面上售卖的光盘,而是日高特地委托业者制作的东西。 你是不是很好奇里面会有什么数据?事实上,这里面恐怕有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。 你知道了?没错,这里面存的是照片,它的性质类似影像光盘。 日高好像不习惯把小说用的资料照片摆在相簿里。文坛中很早便采用电脑设备的日高,似乎在好几年前就已经习惯把资料照片全部制成这种光盘来保存,最近他更是用起了数码相机。 你想问我为何会注意到这张光盘?我彻查了你和日高的过去,发现了一张照片的事。那张照片的拍摄内容如果和我想象的一样,那么,至今为止原本被忽略的事物突然都有了意义,它们全有脉络可循。 我开始寻找那张照片。不,事实上,那张照片已经被某人处理掉了。但在这之前,它曾到过日高手里。我想,日高肯定会用某种形式将其复制,于是,我发现了这张光盘。 我们别再卖关子了,那张照片拍的是藤尾正哉强暴初中女生的画面。 这张光盘里储存的画面,鲜活地重现了当时的情景。 我本想把它打印出来,带来给你看,但我临时打消了念头。这样做毫无意义,只会唤醒你的痛苦。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在那张照片里看到了什么,和我之前想象的一样,没错,按住那个女生、协助藤尾正哉施暴的人就是你! 关于你的初中时代,我稍作了一番调查。很多人讲了很多事情,其中也包括校园暴力。 有人说,野野口曾被欺负;也有人说,不,不是这样,那家伙被欺负的时间很短,后来他反而加入欺负人的行列。其实,这两种说法都是一样的,你从头到尾都被人欺负,只是欺负的形式不同罢了。 野野口老师你总算肯开口了?你教书的时候也曾经历过这种事情,真可谓切身之痛啊。我也是。校园暴力事件绝不可能销声匿迹,只要当事人都还在学校,就会一直持续下去。当老师说“已经没有这类事件”的时候,只不过是他个人的幻想。 不难想象,那起强暴案成为你心中难以治愈的伤痛。你恐怕不是因为喜欢才做那种事情的。你心里很清楚,只要违逆藤尾正哉,你又要重新过受尽凌辱的悲惨日子。因为害怕这点,纵使百般不愿,你还是让自己的手沾上这么肮脏的事。一想到当时加在你身上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,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心痛。仔细一想,你当时承受的最大暴力,就是被迫成为那场暴行的共犯。 为了换取这段令人诅咒的记录,就算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——我想,难道这会构成此次的杀人动机? 可是…… 你为什么突然对这个秘密紧张起来?不管是日高取得照片书写《禁猎地》之前,或是新书发表之后,都没有迹象显示他曾跟第三者提起照片的事。这样看来,你不认为这个秘密会一直保守下去吗? 请你不要到现在还想编造日高用照片威胁你的谎话。这种临时撒的谎很快就会被揭穿。不说别的,这根本不像老谋深算的你会做出来的事。 我猜这和藤尾美弥子有关,她的出现把一切都搅乱了。 因为《禁猎地》一案,她打算和日高对簿公堂,日高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,也只好走这一步,于是你突然不安起来。会不会有一天,那张讨厌的照片被当成呈堂证物送进法庭?! 这是我的猜测,我想,从日高开始写那本小说以来,你就一直抱着不祥的预感,时时刻刻提心吊胆。藤尾美弥子的出现让你的恐惧达到了顶点,你终于下定杀人的决心——这是我的推测。 但光这样还无法解释所有的事情。不,事实上,以上这番推理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件事。 那就是,你和日高邦彦到底是怎样的关系? 因为不想让不堪的过去被公开,于是杀了握有证据的人,这可以理解。只不过,这个知道秘密的人平常对自己亲切有加。难道你不认为,就算日高和藤尾美弥子的官司陷入胶着,他也会继续替你保守秘密吗? 在你的自白书里,你极力描写你们之间充满憎恨的关系。但在那些谎言被戳穿的现在,就必须舍弃这个前提。 我们仅就目前掌握的事实,来审视日高如何待你,得到的结论如下:虽然你们从初中之后就没再碰面,日高仍大方地接纳了曾在初中时期仇视他的你,恢复了你们的友谊。不只如此,他还替你介绍出版社,让你能在儿童文学界立足。而在与藤尾美弥子的多次谈判中,他一直都没有提到与《禁猎地》这本书有密切关系的你。 综合这些事实所呈现出的日高形象,与他少年时的情形非常吻合。曾经有人告诉我:“不管对谁,他总是非常亲切。” 我想,至少日高是真的把你当好朋友看待。这么一想,一切就都通了。 但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前,我还花了一点时间。怎么说呢?这和我先入为主认定的日高实在相差太多。事实上,在调查日高少年时代的过程中,这个观念一直牵绊着我。于是我想,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矛盾?是因为我读了你伪造的自白书?不,在更早的时候,我就对日高抱有某种成见。这个看法从何而来呢?终于,我想到一件事情。 我想起你一开始写的案发当天的记录。 那份记录里,我只注意与案情直接相关的部分。事实上,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,暗藏着一条意味深远的线索。 看你的脸色,你应该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了。嗯,是的,我讲的是杀猫那件事。那只猫是你杀的吧? 我找到了农药。你屋外的阳台摆了两盆植物,里面的土验出农药的成分。你做完毒丸子之后,不知该怎么处理剩下的东西,就把它和那些土混在一起,是吧? 找到的农药和从猫尸上验出的农药属于同一种。嗯,尸体还没有全部化掉,饲主把它装进箱子,埋在院子里。 邻居的猫很讨厌,你曾听日高提起这件事吧?或是你读过那篇名为“忍耐的极限”的短文?你们俩的感情那么好,应该是直接听他讲的。 你做好了毒丸子,趁日高夫妇不在家的时候,偷偷放到他们家的院子,猫于是被毒死了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?理由只有一个,就是我从刚才起一直讲的,为了刻画日高的形象。 因为这次事件,我对文学界多少有了些了解。我记得在评论作品的时候,经常会用到“性格描写”这个词。当作者想让读者了解某个人物的时候,直接说明陈述的效果,远不如配上适当的动作和台词,让读者自己去建构人物的形象。这就是“性格描写”吧。 你在虚构那篇手记时就已经想到,必须从一开始就让日高的残酷形象植根于读者——也就是警方心里,而你设想好的情节就是毒猫事件。 案发当日,你在日高家的庭院遇到猫的饲主新见太太,应该算是意外。但这对你而言求之不得。以这番偶遇作为手记的开头,日高杀猫的事就更具真实性了。 说来惭愧,我完全被你的把戏误导了。我逮捕了你,明明知道你最先写的手记不可信,却没料到连杀猫的那段也是假的,一直没有把自己对日高的印象矫正过来。 我只能说,你真是太了不起了。我觉得这是你在此案布下的所有陷阱里最高明的一个。 当我发觉这个杀猫陷阱时,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:或许,你制造这个陷阱的目的也就是你此次犯案的目的。 你的最终目的是贬低日高的人格。这样一想,这起案件总算真相大白了。 我刚刚陈述你的犯罪动机时,说到你是为了隐瞒初中时代的可憎过去,才杀了日高。对此你没有否认,我也一直认为是这样。 但我认为,这只不过是让你决定杀人的导火线。 我试着想象,从你对日高起了杀意,一直到你实现计划为止,其间的心路历程有着怎样的转折。基于上述理由,你必须制造一个杀害日高的适当动机。然而,你必须想出一个当案情被公布时,世人同情的目光会集中到自己身上,反倒是被害人日高受人唾弃的动机。 出于这种考虑,你捏造了与日高初美的不伦关系,并进而想出被逼做影子作家的故事。如果顺利,你甚至能够得到日高问世作品之真正作者的美誉。 正因为怀着这一目的,你才会复制大量手抄稿,弄得自己的手指都长了茧,甚至不惜在寒夜里费那么大功夫去拍一卷假录像带。你得花几个月,才能准备得这样周全?如果光为了隐瞒过去,弄个比较易懂的动机不就好了? 你费尽心思想出计划,就为了破坏日高辛苦构筑的一切。而杀人这件事,只是这个计划的一小部分。 就算被捕也不怕,即使赌上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,也要贬低对方的人格。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啊? 说老实话,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合乎逻辑的理由。野野口先生,你也是这样吧?或许连你自己都说不清。 我想起十年前亲身经历的某件事。你还记得吗,我们班的小孩在毕业典礼之后,用刀刺伤了一直以来欺负他的同学。当时,那个欺负人的主谋曾说了这么一句经典台词:“我就是看他不爽。” 野野口先生,你的心境怕是应该也跟当时的他一样。在你心里深藏着对日高的恶意,这仇恨深得连你自己都无法解释,而它正是造成这次事件的缘由。 这股恶意到底从何而起呢?我非常仔细地调查你们二人的过去,然而发现没有任何理由足以让你怨恨日高。他是个非常好的少年,又是你的恩人。你和藤尾正哉曾经联手欺负他,他却反过来救了你。 但我知道这样的恩德反而招致了怨恨。因为在他面前,你不可能没有自卑感。 然后你长大成人了,又不得不陷进忌妒日高的泥淖。这世上你最不想输给他的人,竟然率先一步成为作家。我试着想象你获知他夺得新人奖时的心境,不禁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。 即使如此,你还是去拜访了日高,因为你一心想成为作家。你相信和日高保持联系将助你早日实现梦想,于是,你暂时镇封住心底隐藏的恶意。 然而,你的人生是那么坎坷。是运气不好,还是才能不够?我不得而知。总之你不但没能成功,还得了癌症。 我相信你心里的封印是在意识到死亡的那一刻解开的,你无法忍受就这么抱着对日高的恶意离开人世,而引燃这股恶意的,是日高握有你过去的秘密这一事实。 以上是我所想的事实真相,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? 既然你沉默不语,我可以将它解释成默认吗? 好像说得太久了,连我的口也干了。 啊,对了,我再补充一点。 从你和你母亲过去的言行,我感到你们好像对日高以及当时的邻居存有某种偏见。 但我敢说,不论如何丑恶的偏见,它的产生绝对不是历史和地域的错。 青少年时期,你之所以讨厌日高,理由之一恐怕是你母亲不自觉流露出的那份轻蔑,我想这有必要澄清一下。 最后,我衷心祝你手术成功。不管怎样,我都希望你能够活下来。 因为法庭正等着你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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